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沈衣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上正在播一首歌。歌很好听,女声意外的沉静悠扬,旋律算不上惊艳,像是在慢慢地诉说,比起歌唱的技巧,更像从心底发出的声音。
他没有回答她,仿佛在出神地听着歌,她屏气凝神一会,也忍不住去仔细听。
听着听着居然会有点陷进去的感觉。明明不是多热爱听歌的人,她想大概是那歌手唱得太好,平平静静唱出无限回转,让人不由得就沉下心,安静地听下去。
“这是什么歌?”她说,“很好听。”
沈衣摇头:“我不知道。”
他说,“因为我没必要知道。”
莫燃有些尴尬,看着模模糊糊的一片昏暗里,屏幕的光映在他的脸上,冷冷的。然而他的表情又十分正常,嘴角带笑,眉眼舒展,和平日一样松松垮垮的调笑。
最终她还是忍不住提醒:“符琳琅……”
“噢,琳琅么。”他定定看着她,“……我知道了。”
其实她完全没必要自乱分寸。
沈衣比她预料的更加聪明,懂进退,从不让她难堪。这些她都知道,所以,才愈发希望他能过得好。
他比她年长六岁,不过一点都看不出来。男人到这个时候不容易显出年纪,何况他精力勃勃,性格开朗,和一帮小男生混在一起也分辨不出差距。人长得俊朗好看,也有一番事业,成熟与风趣兼备,这样的男人绝对是个抢手货。
可惜,偏偏叫她给耽搁了。
大年三十晚上居然下了场雪。大片大片的雪花,从深蓝的天空上纷纷地落,在屋檐上堆了一层。外面是劈里啪啦的鞭炮响,屋里电视机上放着例行的连环晚会,歌舞升平,镜头扫过的每张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
三个人围着桌子吃火锅,莫燃之前准备了一些芙蓉鸡丝水晶虾仁之类的小菜,还有留待最后每人一碗的汤圆。他们在等锅底烧开时,便顺手剥栗子吃。
有电话打进来,莫燃穿着毛拖鞋跑过去接。
是苏容康。
他在那头声音朦朦胧胧地笑:“莫莫,你在干什么呢?”
莫燃看了沈衣一眼,他正巧也看过来。两个人的视线撞倒一起,她呼吸紧了一紧,捂着话筒低声说:“你喝醉了。”
他倒承认得爽快:“是啊,我喝醉了。”
她不欲与他多作纠缠,只轻轻说了一句:“那我挂了。”
他嗯一声,不过通话没有掐断,似乎在等她先挂电话。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狠心把话筒搁上去。
回到桌子边,沈衣只看她一眼,并没有问她是谁打来的。锅底沸腾起来,蒸腾的热气飘着浓浓的汤汁香味,他们倒了一些切好的菜进去,又用漏勺盛着肉片去烫来吃。
念念吃得满嘴是汁,一手拿着纸巾拭汗珠子,另一只手不断伸着往锅里奔。莫燃怕她吃太快撑着了,叫她不要急,边帮她把烫好的挟到碗里去。
沈衣撑着下巴,眼睛眯着。他的手机里不断有祝福短信发过来,滴滴声不绝于耳。除了开始一两条,他也不去看。过了一会,铃声想起来。他接起,瞥了莫燃一眼,应道:“嗯,是我。”
“春节快乐。……在吃饭。和我妻子女儿一起。……你一个人在外面?……那他呢。……你们……?”他面上闪过一丝愤怒,“……那个混蛋,居然……!”
他很久没说话,忍耐似的捏紧了手,再开口时声音有些不稳,“……不,你不要这样,我不过去。”
他顿了顿,“……对不起,琳琅。”
莫燃迅速地抬起头来,认真看着他。
他面上有一瞬间的犹豫,莫燃对着口型朝他说:“去,去去,我这里没关系。”
他最终还是抓着外套走了出去。
莫燃送他出去,看他步入那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她冻得哆哆嗦嗦,他穿的明明也不多,却依旧身形挺拔,那样笔直地走开。
他回过一次头,目光闪烁着欲言又止。她装作没看到,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他于是什么都没说,轻轻掩上小院里的门。
电热毯早早打开来,被窝里很温暖,莫燃拥着念念坐在床上,看小品把台下的观众逗得前仰后合。念念睁大眼睛在专心致志地看,努力理解大人的语言。
她的心思却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如果时间倒转到很远的时候,那时候她刚刚懂得什么叫做喜欢一个人。
而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这是最最幸福的事情。
那一年的年三十过得十分热闹,是印象里最快活的一次。那时莫家和苏家关系极好,父亲带着自己和弟弟去苏家吃团圆饭,母亲喜静没有去,就算这样,七个人也满满坐了一桌子。
她左手边坐着苏母秦思谆,右手边则坐着容敛。正对面的是苏容康,眼光锐利地审视她一会,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桌上有很多好吃的菜肴,为了这一顿,秦思谆特特另请了一个厨子,做了很地道的本帮菜来吃。清淡而不寡淡,香甜而不腻口,看着鲜美色泽就觉得食指大动。像莫泽这么挑口的男孩,也是真心地赞不绝口。
不过那时候,莫燃完全没有吃的心思。她端正坐着,手却悄悄放在桌下,和少年修长的手指缠绕一处。
她尽力控制着自己不去脸红,心里有种隐秘的欢喜。
桌上明明有那么些长辈,她却在做这种事。稍微有些惭愧地侧过脸看容敛,他温和而鼓励地向她微笑,暖如春日。
苏容康突然咳嗽一声,惊了她一跳,忙把手从少年干燥的掌心抽出来,以为他发现了,正担忧会不会被揭穿,苏容康却冲她一派平静地说:“莫燃,我想吃你那边的茭白。”
她愣了愣,忙帮着把盘子移过去。秦思谆在一旁嗔怪地骂自家儿子:“容康,你自己不长手吗?自己站起来不就好了,又不远。”
苏容康冷淡答道:“她自己愿意帮忙。”
容敛看着对面,皱起了眉头:“哥,你不要欺负莫莫。”
眼看苏容康的眼神愈发凌厉,莫燃脸红起来,小声说:“没关系没关系,端个菜而已。”
除去这段小小的插曲,一切都很完美。吃完饭后四个人去放烟花,莫泽兴高采烈地挑了双响炮去点,一点都不畏惧那震耳欲聋的轰炸声。莫燃原先在和容敛一起放一个圆筒的礼花,引线长长的,等了许久,礼花还没升起,倒被砰砰两声吓了个半死。
她直起腰笑着骂莫泽,莫泽浑不在意地嘻嘻笑,给每人手上塞了一根长杆型的烟花,用打火机先给自己手上那根点着,然后和容敛手上的凑到一起,不一会他手上也有嘶啦啦的火花闪起。
容敛空着一只手揽过莫燃,趁着烟花还没出现,也帮她点着。他身上有很好闻的清香,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干净又温柔。
她顺手也将火引传给苏容康,静候了片刻,四支烟火先后升腾起,争先恐后地绽放一朵又一朵彩色的花朵。从小小的一簇扩散开来,不断向四面八方飞去,一时间天空里像是飞过无数流星,纷纷地坠落在悄无声息的空气里。
礼花也一瞬间绽放开来,耀眼的金色光芒宛如流火。映照四张年轻的脸,都光洁明朗且显得意气风发,什么阴影都没有。
他们那时都那么年轻。仿佛不会老去,仿佛无所顾忌。
更加不会明白,生离死别,说着遥远,其实并不是太遥远的事。
莫燃叹了一口气,更加搂紧了怀里的念念。小女孩神色认真,没注意到她的异常,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水嫩的脸蛋鼓着,可爱且无忧无虑。
时间可以冲淡许多东西,但是莫燃知道,这其中不会包括她对容敛的思念。
他走得太突然。亲眼目睹他远离的那一瞬间她没有伤心,是因为没有真实感。就像针尖倏然钻入皮肤,那一刹那不觉得疼。慢慢地,才感觉出皮肤下尖锐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