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莫燃换了一份工作,跑到一家出版社当编辑助理。倒不是因为薪水,而是离家近许多,不必一大早地去挤公交。
说起来很好笑,去面试这份工作时显得很庄重正式,有不少年轻的女孩子和她一道排着队,都有些紧张不安。轮到她进去,会议室里长长的一排桌子后坐着西装革履的面试官,看完简历后问了不少问题,互相交换着眼色后,中间那位中年男人点点头,叫她回去等消息。
两天后就有电话通知她被录用了。她反而有些心虚,以为这么严格的筛选,一定是很复杂的职位。
去了后才知道,只是帮忙校对稿件,改改错别字和标点符号而已。
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个一同被录取的女孩子,带着搞怪的圆形眼镜,一笑露出两个小虎牙,很腼腆地跟她打招呼。
“那天看到你了,我叫符小乔。那个……你好。”
莫燃说:“你好。我是莫燃。”
她们的上司是这家出版社的主要编辑之一,名叫陈菲,挺胖的中年女人,被大家戏称“肥姐”,成天到晚笑眯眯的,看起来亲切又和善。她为人也的确不错,被人当面叫外号也不恼,不过拿个废纸团丢过去,笑骂道:“你们啊!”
不过她工作起来还是十分认真,要求也严格,有人犯了错,就会被她细细地数落半天,直到对方保证下不为例为止。从没被她念叨过的只有莫燃和符小乔,开始众人还没察觉,到后来都很诧异:“肥姐这么偏心你们?”
正巧被陈菲听见,她端着茶杯,扫视一周,说:“她们就是从不出错,我想挑理都没处去挑,你叫我怎么办?”
这话是真的。莫燃和符小乔,一个细致,一个内敛,做起事来总是拼出十二分的劲,面对电脑上密密麻麻的一片黑字,也极少有恍神的时候,正是这个职位所需要的毅力。后来她们才知道,面试时看的不是学历和经验,完全就是凭着面试官观察后的感觉,第一是做事专心,文字敏感度倒还在其次。
办公室氛围很好,莫燃也做得比较开心。更叫她高兴的是,过了半年,念念的情况愈发见好,现在甚至敢一个人去家旁边的小卖部买虾条吃。她开始考虑再过一段时间,就把念念转到普通的公立小学去,让她更好地和同龄人融合在一起。
她有不少计划,开了个账户,专门用来存钱。她打算攒一些钱,等天气再好一些的时候,带念念出去走走。再长远一些,把她升中学,上大学的钱都空余出来,甚至于到她长大成人,结婚生子。
符小乔听完她的计划,不由感慨:“莫燃姐,你看着年轻,怎么心态这么老,都考虑这么往后的事了。”
莫燃笑一笑:“我年纪比你大多了,不提这个,提起来就觉得岁月不饶人啊。”
陈菲打旁边走过,胖乎乎的手指点向她们俩:“都刺激我是不是?就你们还开始说老?那我怎么办?提醒你们啊,我还自认是姑娘十八一朵花儿呢,青春正好啊。”
一屋的人都呵呵地笑。
一天陈菲拿了张纸条递给莫燃,上面记着一个地址。
“我负责的一个作者。”陈菲说,“这家伙,一期的画稿整整拖了半个月,打电话从来不接,现在看到是我也不肯开门。我实在没办法了,你帮忙去催催吧。”
她当天下午抽了个空便冲这个地址直奔过去。门铃响了两声后被接起来,那头的声音听着有些孩子气,雾气蒙蒙的像没睡醒:“唔……哪位啊?”
莫燃简要地介绍了一下自己,那边听清楚她来意后,惊讶道:“咦?不是菲姐自己过来了?”
不等她答话,又自顾自说下去,“哎……真是麻烦。”
他咔嗒一声挂断电话后,倒没忘记把公寓楼下的电子门打开来。
莫燃走进去,乘电梯到九楼,门已经是打开着,不过没人在门口等。她礼貌地在门板上轻敲两下,然后走进玄关。抬眼一看,她便愣住了,半晌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非常可观。非常壮阔。非常雄伟。
她一时想不出更多的词汇,来形容眼前所见的垃圾山。当真是……“山”,四下狼籍,这一堆堆得格外高的不明物体,能勉强辨认出来的只有无止尽的废纸团。幸好没什么可疑的味道散发出来,否则她一定会落荒而逃。
垃圾山后面冒出一个头颅,揉揉眼睛,流里流气地吹了声口哨。
“哟。你好,还是个挺漂亮的姐姐嘛。”
出乎意料的,是个很稚气的小鬼头。看着年纪十八都不到,脸长得可爱,眼睛大而黑,就是底下的黑眼圈透出几分疲态。
莫燃咳了一声,“林佳乐……先生?”
少年被这称呼叫得有些不自然,伸手挠挠头道:“嗨,你叫我名字就成。”
她原先真没想到,菲姐口中的作者会是这么年轻的男孩子。后来她问他的年纪,居然真的只有十六而已。标准的小鬼头,这个年纪的其余人大多在高中里上学,他却一个人在家,废寝忘食地画他的漫画。
他这次迟迟不去交稿,就是因为对这一期的作品不是很满意,原先画好的成稿被他发火时一并撕掉了,又得重新开始。
莫燃记着陈菲的叮嘱,在林佳乐弄画稿时,自己不声不响搬了把椅子坐在一旁。她本来觉得这样会妨碍到他,他倒是习以为常的样子,拿着铅笔在纸上勾勾画画。
他年纪虽小,画风却十分老练。连莫燃这个外行人都觉得他实在太有这方面的天赋,寥寥两三笔,人物的神态便跃然纸上。
不过不到片刻他便停了笔,抱着头双眉中间出深深纹路,一脸郁结的苦恼模样。
她不由得问:“不是挺好的吗,怎么不继续?”
林佳乐哗啦一下撕掉一大张半成品,团成一团做了个投篮的手势,丢到那堆垃圾山顶端。
“糟糕透顶。”他撇嘴,“一点劲都没有。这样的东西,谁看得下去。”
“何必这样贬低自己。到底哪里不行?”
他耷拉着脑袋,把一大叠样稿递过来。莫燃大致翻了翻,是当下流行的热血漫,讲的是一个身世神秘的少年为所背负的使命奋斗变强的故事。他小时候的记忆被封印,却因为和同伴一道成长而慢慢觉醒。林佳乐卡住的地方,故事正进行到少年选择和同伴一道踏上更远的路,准备和从前的朋友告别。
“到底该怎么告别呢?”他抱怨道,“这种性格阴沉的家伙,有朋友已经不容易,我实在想象不出他脸上会有什么不舍得的表情。”
“那就按他的性格画下去不就好了。”
林佳乐斜她一眼:“哪有这么简单。要是真这么办,下一期就别想出了,最后的一点煽情都没有,感动不了人,这个故事就是失败的。”
莫燃心想,听他说话,却比真实年龄成熟许多。
“为什么一定要煽情呢?有很多不煽情就可以打动人的办法吧。”
林佳乐摊手,“——比如?”
莫燃想了想,“他既然是那种一切都自己承担的个性,那在告别时一定就不会说出真正的理由。朋友会追问原因,编谎话也不合适,反而会把气氛闹僵吧。你就画和朋友不欢而散的场景好了。”
“那不是更糟糕?”
“不不,到此并没有结束。”莫燃微笑,居然透出了几分狡黠的神态,“他一定会对朋友心怀歉意,不如在之前构造出一个朋友的愿望,让他默默地帮助达成,在他朋友觉察的时候他已经离开,只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了寥寥几个字……”
林佳乐听得很认真,到此忍不住插口道:“——对不起?”
“不。”莫燃摇手,“应该是……‘我会回来’。”
林佳乐沉默了一会,看神色显然是在细细琢磨,片刻后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莫……莫姐姐,真有你的。”
她提醒他:“莫燃。”
少年不好意思地拍拍脑袋,略带歉意地,“瞧瞧我,连名字都记不住。”
“不过,你还真不简单,连这种情节都想得出来。我都为这个想了好久,一直不知道怎么画下去。听你一说,嗨,豁然开朗。”
莫燃只是微笑。
像林佳乐这样的男孩子,年纪还小,就像从前的自己,不懂最让人揪心的情节,不是含着泪告别,而是突然遭遇了告别,却还有很多想说的话没能说出口,很多用尽全力也弥补不了的遗憾,在生命里留下大片大片的缺口。
有些至少还是可以等待的。有些连等待的尽头都无法知晓。
时光总是荏苒,交替的岁月像翩跹的蝴蝶。
……而你从容擦肩,我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