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思谆走的时候,还抓着安透远的手反复嘱咐:“我这儿子脾气倔,又最爱糟蹋自个儿身体,旁人说话从不听的;幸好有你们这帮朋友在一边照看着,我多少也放心点。阿姨可就拜托你了啊,他要是不听,你尽管告诉我。”
安透远一本正经:“一定的阿姨,苏容康就包在我身上了。他要是再闹出什么事,我第一个帮您弄死他。”
秦思谆听着笑起来,又瞪苏容康一眼:“你安分点。我过几天再过来,你爸爸那里就不要你帮忙了,好好歇歇,别把自己身体弄垮了,也不许去见什么无关的人。”
苏容康没应声,眼睛看着她,隐约的固执。
安检处就在眼前,他长胳膊长腿地站着,头发在医院剪短一些,眉目愈见清晰,显得十足俊朗。
他长得像她,也像他爸爸,把优点都捞足了,唯一不好的就是那臭脾气,跟他爸爸一个模子出来的,有时候可以把人气吐血。
她想,要说脾气好些,也只有容敛。
永远温温地笑着,即使生气,也从没有过发火的时候。
她最后悔的事,就是从小管得太松,只要两个儿子开心就好。容敛说要四处走走时,她只惟恐他闷着,忙不迭答应了。
他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通过电话传过来的,当时才很早的清晨,窗帘里透进来的光线都显得迷蒙,她接起来,听他在那边说:“妈,山上日出果然不一样,特别美,我拍下来给您看。”
声音带了点跳跃,像一个孩子。
其实他也就是一个孩子。
再怎么优秀,怎么叫人安心,怎么成熟稳重,他到底也只是她的孩子,无论走再远,她以为他总会有回家来的那一天。表现出累,卸下人前坚不可摧的笑容,躺到床上去,毫无防备地安心睡上一觉。
但,他后来并没有回来。
眼角有些湿润,人一老,就容易陷到回忆里头去。
然后,变得越来越软弱。
苏容康叫一声:“妈。”停住了,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
都说母子连心,他从来看不得她的眼泪,小时候也是,无论多不肯低头,一见她要流泪,态度就软化下来了。
她这儿子心也是顶好的,她知道。不过因为习惯强势,表达关心的方式也往往显得笨拙。
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说:“那我走了。”
走进去,回头看一眼,他还站在那,温温一笑,朝她扬手。
身后远远的灰色一片,是这座陌生的城市。
好几年来,还是她第一次过来这里。容敛的墓在这里,不过也是个空壳。葬礼后,容康说要把墓置在这里,她没有反对。容敛要是自己选择也大约会这样。
而她不喜欢这里。
承载不好过去的地方,总是忘掉的好。就算忘不掉,也不要时刻见着。
人来人往,原本空旷的一片空间,因为人群而显得拥挤许多。眼见秦思谆走进去,早不年轻的女人举止间仍然显得优雅,但因为经过了岁月,从侧面微微显出种老态来。
见她走了,安透远收敛住脸上的笑,叹一口气。
他们往外头走,去停车场取了车,开到市中心去。秦思谆不许苏容康开车,是安透远开车送着过来,他经过苏容康公司的时候没有停下,转了个弯继续走。
苏容康说:“你要去哪里?”
安透远斜他一眼:“医院。”
“我不去。”
“由不得你。你非不肯去,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你妈。”
隔了很久,他没说话。安透远于是说:“你听我一句,趁早治好,以后也没什么后遗症,这不是为你好吗。”
远远医院出现在视线里,车子减速,他也没吭声,安透远以为他终于听进去,一手撑着方向盘,转头欲跟他说话。
却见到他脸上表情淡淡的,手指按着太阳穴。
说:“治不好的。”
安透远窒了窒,气愤道:“还没开始治呢,说什么丧气话。你要真这么想,你妈那边怎么办,还有,莫燃呢”
“不关她的事。”
避重就轻,简简单单拨开这个话题。
外头有车在鸣喇叭,滴滴响个不停,也仿若隔在很远的地方。安透远默然找了停车位,把他拎出车,还是走到医院大楼里。
说:“你看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摊上你,做苦力不说,还不讨好。”
不是周末,医院人不多,偏不巧电梯坏了,主治医生的办公室又在高层,只能爬楼梯上去。
楼梯上有穿着病号服的被亲属扶着走下来,迎面看,表情都死板板的。
这样地方呆久后,特有的全无生气的表情。
空气里是带着各种药物的苦涩味道,闻着极不舒服,像堵到胃里,不浓烈,可是专横。
苏容康皱了眉,突然停住脚步。
“我们还是回去吧。”
安透远走在前面,从上面俯看他。他的好友如今眉头纠结在一处,瞳孔黝黑,光芒暗淡,嘴角直直地抿成一条线。与其说是固执,更像在害怕。
没错,就是害怕。
他慢慢走下来,隔了半米远,像是怜悯地看他。
“……我去帮你找莫燃。”
楼梯上先前的人已经走远,脚步声嗒嗒的也微不可闻。苏容康绷着脸,眼睛里面有些东西闪烁不定。
一时就只是静。
最后他开口道:“不要多事。”
他在想什么,有时候安透远也弄不清楚。他俩的关系算得上很亲近,但是总有一些东西,被他深深掩在心的最底端,没有人能触及。
一只褐色的鸟停在窗台上,偏着脑袋往里头瞧。头一低一低,并没有找到美味的食物,于是歇住,乌溜溜的眼珠子很神气,趾高气扬地和里头的人对视。
莫燃盯着它,隔着玻璃拿手去逗,那鸟吓了一跳,脚下打跌地往后退,同时张开翅膀,簌簌地就要飞起。但也聪明,很快就明白她的手在另一面,抓不到自己,于是又很不屑地停了下来。
有些出神,话筒那端还在耐心地等,她只是不想开口。
是安透远约她在外头见面,她并不想答应,但他说得真诚,“咱们认识这么久,就吃个饭,多少给个面子吧”,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无从拒绝。
沈衣假期又要结束,正把一堆东西往行李箱里塞,见她面色犹豫,问:“是谁?”
她捂住话筒,小声回答:“你不认识,以前的一个老朋友。”
偏偏安透远耳朵极好,听得一字不落,立马冷笑一声,带了点鄙夷。
笑得她莫名其妙。
心里也不高兴,说:“那就这样,我先挂了。”
挂下电话,觉得这人真是讨厌,毕竟是苏容康的朋友,习性也和他一样,让人不喜。
回头一瞧,沈衣正从桌上偷偷摸摸抓了个什么往行李里塞,他背对着她,一时不察,被她走过来,问:“你拿的什么?”
他见瞒不过,撅了嘴,像个淘气的少年。还装可爱,鼓着腮帮子说:“没什么。”
她自然不信,弯下腰要去看。
他哀嚎一声,坦白从宽,自己翻了出来,往她面前一摊。
原来是个小挂件。
她觉得眼熟,一直又想不起来,自己往桌上瞄,看到自己的钥匙,这才恍然大悟。
“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拿来拿来,想要自己买去。”
他躲过她的手,举高了不肯给她:“你也忒小气了,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还不肯给我。”
她被他闹得无可奈何,心里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更加不肯给他,踮起脚去够他的手:“拿来!”
她并不矮,小时候个子蹿得快,后来虽没再拔长,也一直算比较高挑。但他实在太高,手臂也长,又存心逗她似的,举得高高的就是不让她得逞。
蹦着去拿,没在意自己和他隔得已经太近,鼻尖差点就要蹭过去,呼吸相绕,有点缠绵的悠长暧昧在里面。
很突然地,就被抱住了。
她不提防差点向前栽倒,被扶稳,立时想要挣脱,却被按住肩膀。抬头,他一脸似笑非笑。
“亲一个我就还你。”他说。
“别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他温吞吞地强调,“亲我一下,我就还你。”
她终于气馁:“那算了。”
松开来,她心里还是紧张,赶不及地往一旁走开几步,拉开距离。
他反而镇定得多,像什么都没做过,继续一派平静地收拾他的东西。
她不敢再待在一处,走到院落里去。院落里阳春气息扑面,石头缝里长出青绿的草丛,很是招摇地迎风摆来摆去。只有一棵树,她认不出来什么品种,叶子是椭圆形的,没有花。也不曾见它结果。躯干细弱,歪歪斜斜地长,树枝却不成比例地粗,看起来有些怪异。风一过,摇一摇,头重脚轻快倒下来似的。
无故地就有些心惊。
前一天,她把离婚协议拿出去,还没开口,就见沈衣眼角忍耐着抽搐不已。
斟酌着开口:“我觉着……”
他立即跳脚:“你干嘛你干嘛?收起来收起来,别把念念给吓着。”
她说:“念念不在家呢。”顿了顿,瞥他一眼,“沈衣,咱们也差不多可以离了,我不想耽误你。”
他气愤指责道:“莫燃,你过分了啊。不带你这么耍人玩儿的,用完就扔,我怎么连块抹布都比不上呢。”
态度十分坚决,又问她是不是有其他打算。她自然否认,他松了口气似的,又说。
“反正你也没心上人,我也没找到其他更好的,你就委屈一下自己,将就着过行不行?”
低低的声音里满是强装的轻松。她再怎么坚决,在他说这话时也不是不感动的。
生活于她,本来就只是将就,难为还有人肯陪着她,委曲求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