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人活着也就是这样,人前风风光光,或者没头没脸闹一场,到最后,也是意兴阑珊。
她很长一段时间再没见过他。
几天后她就意识到,也许他那天是下定了决心,要同她告别。
这片土地这么小,放眼看都是缘分。这片土地这么大,说不相见,也就是一生。
这样也好,这已经是她想象里最好的距离。各自过活,互不相干,谁也不用承担什么。
生活过得风平浪静,她开始像一个正常的丈夫在外地工作的女人,自己带着孩子,过得有苦有甜,有时候也微微感到吃力,但是毕竟还是欣慰的。
另一边,沈衣是这样,来来回回两地奔波。当然出于自愿,但是时不时就要把工作压缩在短时间内完成,只为抽空瞧她们,回来后往往满身疲倦地蒙头睡半天倒时差,她也觉得这份人情已经越欠越大,很可能结果是无法偿还。
后来沈衣有一天说:“要不,我还是回国工作吧。待遇也差不多。”
她当然不同意:“环境毕竟不一样,你在那边的发展空间大,回国得不偿失吧。”
“可是太累了。”他笑眯眯的,“人一辈子就短短几十年,我何必为了工作,放弃我最重要的家庭呢?——呐,老婆孩子都在别处,我在外头孤零零一个人,怪想念的。……还有,我老婆这么年轻貌美,丢下她一个人,我也不放心啊。”
莫燃已经习惯他的不正经,扯嘴角笑一下,“好男儿志在四方,为了这点小事,你不觉得牺牲太多?”
他说:“那倒未必。”
“其实,你别看我这样,也是有一个远大的目标,可能比其他东西都要重要得多。”深深望她一眼,“只不过……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
她嗤笑:“就你?”
他眨眼:“就我。”
结果一言不发又跑了,隔了几天打电话过来,说是正在办离职手续。她吓了一跳,原来他是动真格的,想尽法子去劝,他听得很耐心,听完后一条条反驳回来。
还理直气壮地指责她:“莫莫啊,我觉得你这思想不对。咱们作为社会的优秀人才,不仅得拥有更高品质的生活,精神文化上也得追求进步。外国的月亮比较圆?——这种腐朽阶层的心得要不得啊,要不得。你得想想我们伟大的祖国,多需要咱们来建设!”捏着嗓子来了一句,“红领巾是革命先辈的鲜血染红的!”
拿他没有办法。幸好,他也不是说回来就能回来,就算真的辞去工作,也得按规矩老老实实进行职责交替,这样一来,真正回来也得等到几个月后。
自从苏容康从视线里消失后,似乎需要烦心的事也少了很多。有时候很平静,回想这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有种隔岸观火的恍惚。荒唐好笑,但,也许是真实的。
生活还得继续下去,能忘掉的,就遗忘掉。不能忘的,便装作遗忘了。总归是这样,才能继续若无其事往前走。
现在真正叫她担心的,还有一件事,是关于符小乔。
——符小乔的肚子。
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一天地凸起来,单凭宽松的服饰已经快要遮掩不住;何况已经是初夏,衣物单薄,也不能穿松松坠下的毛衣,那多少还带点伪装作用。
她每天穿韩版的娃娃衫,下摆很宽,但那块鼓出的肚皮清晰可见,经常有人快速瞥一眼,带着小心翼翼的好奇。
第一个发现的可能是菲姐,她在工作空隙中,把莫燃悄悄拉到一边,问怎么回事。
莫燃支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菲姐体谅地露出一个笑,算是放过她,不过眼神中全是了然。
办公室里其他并没有人来过问,只有一个戴眼镜文质彬彬的青年——据说他对符小乔暗暗地有些意思——最近精神很是萎靡,经常哭丧着脸唉声叹气。莫燃瞧符小乔的神色也只是一味坦然,每日做事并没什么不同,也有些犹疑,她到底知不知道来自其他人的目光,尽管不是恶意的,但那不做声的打探也足够让人坐立难安。
可是符小乔在想什么呢?
她一脸无所谓:“能撑一天是一天吧。”
她原先和符琳琅住在一起,现在已经以工作为借口早早搬了出去。尽管这样可以避免和他们见面,暂时不会被察觉出异样,莫燃还是担忧。
“如果你姐想要去看看你呢?你能保证不会被看出来吗?”
符小乔笑得很勉强:“她现在大概不会有什么空。”
“但……”
“她怀孕了。”她轻巧地弯起嘴角,像是乐不可支似的眯着眼,却分明有点亮晶晶的东西溢出来。
“……所以,他们最近都很忙,大约不会顾得上我在做什么。”
莫燃交握住手。生活往往比故事更加不可思议,只是置身其中的人并不为这奇妙惊叹,只有苦苦挣扎却摆脱不了的辛苦。
而对错从来就没有唯一的判别标准。
日历翻到七月份,夏蝉鸣叫不歇,扰人清静,隔了窗户也能感受那扑面的热浪,出去一趟下个楼买点东西,往往也是一头一身的汗;天地间白光光的,走在路上头昏得很,到处都是刺眼白灼的亮光;树荫下的长椅最是抢手,总有走累的路人坐在上面歇憩,一手拿着不知什么时候被硬塞给的广告传单对半叠起,当作扇子拼命朝脸上来回挥舞。
办公室里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空调开得很大,但是人多,空气不流通,气味便格外的闷。从外头走进来,满头大汗的热,突然遭到一阵冷,便抖抖索索的要感冒。到中午也很少有人愿意出去吃,一般都是大家一起叫的外卖,看着油腻腻的也没什么胃口,不过敷衍着解决一顿。
这时候,却突然传出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总编很和蔼可亲地对众人表态:单位里即将公费组织一次去海边的游玩。来回食宿车费一律报销,可偕同一名家属,自愿参与原则。
按常理说,不应该是这个时节——又据小道消息流传,这计划上面早就开始筹谋,本应是春游,但春季事务实在繁忙,不得已才拖到了这个阶段。
菲姐说,反而到现在更好,正巧天气叫人难受,趁这时候出去散散心,再回来干劲儿也足。
不论这些,消息恰似一个重磅炸弹,炸得众人兴奋不已,摩拳擦掌,群情激昂。骚动一阵接一阵,有格外积极的已经去商量着去买泳衣泳帽,还有的说,要在这几天好好锻炼,以便到时候露出身材,不至于太丢脸。
符小乔问莫燃:“你去不去?”
莫燃有些犹豫,但还是很快点了点头:“应该会去。……你呢?”
她有些忧郁地垂下眼,凝神思索一番,慢慢说:“我……也想出去走走。”
这姑娘因为怀着宝宝,最近显出些丰腴来,也干脆不掩饰了,很坦然地露出身体的变化。幸而,她孕期反应不大,没有太激烈的难受过,一直到现在五个月,基本都没特别的不适。
莫燃是赞同她出去走走的。心情不好,身体负担又重,这个时候就该放松放松。
但如果要随大伙一道出去玩……似乎又太过了些。总担心,因为动作剧烈,一个不慎,便会丧失重要的东西。
最后还是符小乔反过来安慰她:“当然不会有事。大不了你们玩,我就在边上看着,这样总可以了吧?”
她吁出一口气,也觉得自己大惊小怪,忧虑过甚。
……察觉到,原来,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担忧符小乔肚子里的孩子。
甚至是不应该出生的一个孩子。
她在不知不觉中彻底偏向了错误的一方,并且会为之设身处地地考虑。这讯号很不妙。人的理智应该是公正的,但情感很多时候太不受掌控。因为是朋友,是相处得更亲密的一方,就能够推翻基本的道德观念,去维护错误的事……吗。
她心里隐隐的有一个声音在说,不是的。
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竭力阻挡她回想起来。但是她知道的,不是这样的。
夏日天气叫人心烦意乱,她做事连连出错几次,不是把页面排版格式弄错,就是跳漏了一大段。于是歇了口气,泡杯茶来喝。无意中看向一边,却有些惊讶。
符小乔的脸上愈发沉静了,原先的腼腆渐渐被另一种气质所取代,举手投足间,渐渐有些温顺的美。眉梢虽然凝着忧虑,但弧度也显得优雅,眼睛下方或许因为没睡好而轻微水肿,但眼底焕发一些捉摸不透的,安宁的光辉。
一切的改变,都源于她肚子里——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