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人真的很奇怪。可以对切身相关的事漠然以对,却为了与己无关的事忽悲忽喜。
莫燃一整天都心神不宁,为了小乔那番话,坐着坐着就陷入沉思,半天才能回过神来。
等到下班,工作却还没有做完,她又拖了一会,决定还是第二天再来做。
天色还亮着,时间已经差不多。
于是没有先回家一趟,而是直接去接了念念回来。路上经过超市,买了三鲜肉馅的速冻饺子,回去下了大半锅。两个人吃嫌多,又拼着吃下去,肚子吃到发撑,最后连水也喝不下,互相指着圆滚滚的肚皮前俯后仰笑了半天。
好不容易舒服一些,念念去房间做作业时,她便在外头收拾。
先把冰箱里头过了期的牛奶丢出来,拿扫帚去庭院里扫了一圈,又琐琐碎碎地做了不少事。眼见垃圾袋撑大一圈,拎着也颇有分量,于是一个人吃力地拖出去,想送去隔远一些的垃圾箱,权当散步。
身上是一件松松垮垮的长款针织衫,粉红色塑胶手套一直拉到手臂上,脚下趿拉着一双毛拖鞋,还是帮念念买的,前端两个毛茸茸的兔子头,因为买大了一号,便自己穿。
虽然未免太邋遢些,但想着是晚上,也无所谓被谁看到。
拉开木门,走了两步,竟然……又看到他。
她以为他不会再来,看到他虽不像第一次那样惊吓,到底还是吃了一惊。
他却似乎没有在意到这里的动静。
站在几米开外,靠在墙上,仰着头,无声无息地抽一支烟,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
她心里蓦地一动。
好像很久前也有相似的场景,有人倚在墙上,仰头望着夜空,也许是在数千万颗怎样都数不尽的星子,安静地等她。
莫莫,下课啦。
走吧,巷口又开了家宵夜馆,去吃吃看?
她走过去,恍惚地喊:“苏……容康。”
他极快地回过头来。身子一僵。
随手掐灭烟头,抛得远远的,没有解释,转身就走。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追上去。他走得快,没有搭理她的打算,她跑了几步,拖鞋的鞋底有些磕碰,手上东西又沉,拖住她的步伐,喘了几口气,停下来。
远远地喊:“苏容康!苏容康——”
这么大声地喊,他也不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像在逃避什么,急匆匆地往前走。
好奇怪。看着他的背影,她居然觉得着急,好像也中了魔,跌跌撞撞地往前追,潜意识想着这么放手让他走,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手上居然还一直紧抓着垃圾袋,忘记去放下来。
她平时很少跑步,这一追立马气喘吁吁,其实事后想想是有些可笑的,夜幕四沉,一个拎着垃圾袋的邋遢女人,追在急步的男人背后,像一出无声的闹剧。
但是当时脑中想不到其他。只要追上去就好……还不明白为什么,但只要追上去就好。
一不留神,拖鞋跟被路面凸出来的石板绊住,一时重心不稳,极力要寻找平衡,摇晃几下,还是砰地迎面摔下去。
石板铺成的地面自然很硬,且粗糙,缝隙里夹杂着许多沙砾。她短促地痛呼。
过了一会,耳中清晰的脚步声。手臂被拉住,轻轻巧巧一使力,便拉了坐起来。她脸上似乎有擦伤,热辣辣地灼痛。
他英挺好看的脸就在呼吸间。鬓角分明,眉目飞扬,唇紧紧抿着,像是在用着极大的力气,去克制着什么。
嗤了一声,第一句话居然是责骂:“你走路不长眼的吗!”
她有些委屈:“我喊你,你又不听。”
“那也没必要追吧。”
“我……”她顿了顿,不知该如何对自己的行为作出解释,于是换了个话题,“这么晚了,你来找我有事吗?”
他冷哼:“是不是来找你,你又知道了。”
她想,那你过来干什么呢?路过也太牵强,这里和他在的地方真是隔了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但瞧他脸色不好看,也不吱声。就当给他面子,不揭穿开来。
反正他一直脾气臭,她又不是不知道。
两个人默然相对许久,她才想到挣扎着站起来,去捡垃圾袋,说:“垃圾都弄散了。”
幸好没什么汤汤水水的东西,洒在外面的只有废旧报纸之类,他也帮着去捡起,塞到敞开的垃圾袋里面。
气氛似乎一时缓和下来,这当中两个人都不说话,意外的却是很平静。
收拾完毕,他拎起袋子,快步走到几十米开外的大垃圾桶处,扔完又走回来,对她笑笑,很快又板起脸。
她说:“那个……没事的话,我要回去了。”
“哦。”他应道,“那,再见。”
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他还愣愣地站在原地,一直盯着她看。黑眸里思绪沉沉,奇异地有些伤感。
“你不走吗?”
他说:“噢。……没,我就看看你戴的手套呢,真难看。”
嘴里说着拙劣的谎言,还是一贯他从不口下留情的风格,她啼笑皆非,摘下手套,问他:“要去家里洗个手吗?”
他倒好像受宠若惊似的,眨了眨眼,有些无辜地问:“可以吗?”
没给她回答的机会,又想起什么似的,脸上神色黯淡下去,“不,还是算了。”顿了顿,有些艰难地开口,“再见,……莫燃。”
这一次,换作是她不知所措地看他离去。也许是错觉,自遇到以来,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只觉得他似乎一次比一次地瘦下去,从背后看着愈发明显。原先宽阔的脊背很是消瘦,外套显得大,空荡荡的,剪影寥落。
上一次是在医院,他气色不大好看,是因为病着。如今大约恢复得差不多,可是人越发清减,简直像大病一场,还没有歇口气缓过来。
又过了一盏灯。他影子从后偏到左边,又拖到前头去。昏黄的光有些迷蒙,要把他身影也融化进去一般。有小飞虫簇在光线里,忽左忽右地闪现。他就要走远了。
她对他从不假以辞色,譬如去医院时,明知他病着,也要过去揭开所谓真相,宁可自己难堪,也不愿他好过。
也许他也会受伤。……他已经走远了。
心里愀然作痛,她突然就开口:“等一等。”
身影停住,回过头,黝黑幽深的瞳孔带着犹疑看向她。
“你……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他好像是笑了笑,点点头,回答:“出来了,并没有事。”
她吐出一口气,又不知说什么好了。他也没说话,就看着她,似乎在等她开口。
“是这样的……”她绞尽脑汁,最后说:“我有个朋友,遇上一些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帮忙,想向你请教。——当然,如果你没空就算了。”
他沉默了好久,才松口气似的迅速笑了一下。
“你说吧。”
走到不远一家小饭馆里,只叫了两杯热饮。她用吸管搅拌杯底没有化开的奶茶粉,皱了皱眉。看他平时养尊处优惯了,此时却没有怨言,也同她一样,时不时喝一口。
犹豫片刻,简略地把符小乔的情况说了一说,当然真实名姓统统掩去,只说了个模糊的大概,然后望着他。
他神色淡淡的,似乎沉浸在另外的思绪里,并没有作出回应。
她禁不住再重复一遍问题:“苏容康,你觉得要是你,该怎么劝她?”
“我么。”他似笑非笑地,“我倒觉得,她没有做错。”
她睁大了眼睛,有些匪夷所思,倒不是因为他的答非所问。
“你怎么能这么想。说到底,她姐姐并没有做错什么,她这样愤恨又有什么用?到头来破坏了他人的幸福,自己也未必就有多高兴。”
“你不是她,你又知道什么呢。”
他长指敲着桌面,慢慢说:“破坏别人的幸福么,……这么说吧,有些人天生就比其他一些更叫人瞩目。如果只是与己无关的人,还可以只是抱着些羡慕,远远看着就好。……如果偏偏是自己的亲人,虽然也能算是种骄傲,但是比起庆幸,更讨厌因为他们受关注——而自己变成附属品的感觉。”
“就好比同一片园林里的树,因为其中一棵长得格外高大,把其他的都掩盖掉——无论其他那些树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胜过它,永远只能仰望着,心底暗暗地渴盼,又加倍灰心丧气……这种心情,其实格外难受,因为会被指责自私,还不能说出口。……”
他低低笑了一声:“当然,你也许不会理解的。”
她静静想了片刻,不置可否。
原本就只是因为隐约地担心他而以此作为借口,并不是真的要和他探讨什么。他这样说,她不赞同,却也不愿开口与他争辩,破坏难得的平和。
他们又坐了一会,终于还是道了别,互相走开。
走出去的时候一抬头便是新月,很细一弯,微光皎洁,明明也有那么多路灯,还是可以清楚感受到洒在地面上薄薄的一层月色。
意境很好。
只是,无故的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