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要认为你已经失去足够多。——这是生活给莫燃上的血淋淋的一课,无关振作,亦无关消沉,只是在你开始失去时,就要做好失去更多的准备。
下了雨,或者刮了风,天空有碧蓝如洗的时候,也有阴压压闷得透不过气的时候。人生是一场场悲喜难辨的相逢,走到最后,也都只是寂静无声。
于是知道了。学会讨巧,不抱以期待,就不必相应承担那之后的焦躁,反复,难耐。当然比那更可怕的是期待落空,从万丈高处一声不响跌下来,是否真的能用轻飘飘一句“还好”带过呢。
你知道吧。
她无数次提醒自己。一旦心存希望,就会是失去手中一件重要物事的开始。
然而。“取什么名字好呢?”
……面对这样兴致勃勃的符小乔,她只是无法将忧心说出口。
游玩的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第二天一群人轰轰烈烈杀去几个景点,还没来得及细细逛,就到了该回去的时候。第三天一早草草拍了合影,就又坐上回去的车子。
飞机上空姐挨个询问是否要用餐,莫燃左手边坐的是符小乔。轮到她时,空姐喊了好几遍,她才有些恍惚地回过头来,摇摇头,示意不用。
“怎么了?”莫燃担心地问,“是不是不舒服?”
“啊,不是。……就是有点,心慌。不知道怎么回事……心跳得厉害。”
莫燃自然更为忧虑,不过一路上她除了蔫了些,又没显出什么大碍,也就放在一边。
她看向窗外。其实什么也看不清楚。
是不是有句话说,最美是沿途的风景。从这里看过去,风景是一片连绵不绝的云海,像被刻意抹平的汹涌波涛,顺服却蠢蠢欲动。
要飞多高,才能凌驾于在地面需要仰脖遥望的云层上方,看到另一面的景象?很快又很慢,似乎寻常又似万千变幻。她看着看着觉得不舒服,移开了视线。
下机时,念念一脸困倦。显然长时间的旅行对她这个年纪来说还有些吃力,小手捂住了嘴巴,从鼻腔里哼出软软的呵欠声。
莫燃既要顾着她,又要留心一边的符小乔,只怕出什么意外。用手拉着她们两个,完全就是一个爱操心的姐姐和母亲。细心而无微不至,被符小乔好几次笑话“老妈子”。
但是意外这种东西,总是自己找上门来。
“小乔!”
随着一声略略柔细的呼喊,她的胳膊被身旁的人一把拽紧,很生硬的力道,一瞬间就感觉到了痛。
她不去责怪她,因为她也看清楚了叫出名字的是谁。
并不奇怪,那会是符琳琅。
有没有那样的时候。你成为另一个故事的旁观者,以为终于可以冷静而理智地站在一旁,以镇定的视线伪装出淡漠。当然了,还是会为这故事的发展揪心,会因为微妙的共鸣而欣喜或失落,但因为主角不是自己,而在心底卑鄙而微微地松了一口气,因为终于是事不关己。
但是这其实不完全正确。
你知道水会流动,太阳东起西落,云是飘散,繁星闪烁。世间的一切总是显得太过纷乱,但也总是遵循着一定的规律因果循环。人潮涌动,熟悉不熟悉的都那么多,能有交集的也只是那几个。你知道这不仅仅是巧合。
温柔的女子正走过来。拉住自己的符小乔应该是在紧张。而她恍然地,目瞪口呆地,不敢松懈地,麻木呆滞地,看着被符琳琅挽住胳膊的,优雅行来的男人。
天天在街角擦肩而过的,也许不一定会记住那些面孔。只见过一两次的,也许印象反而鲜明。
她本来以为自己早忘记了。
然而并没有。
符琳琅的丈夫。符小乔心存仰慕的男人。……惊心动魄的面熟。那是错觉吗?……那不是错觉。
记忆里是面目模糊。稍一回忆,陈年旧事,突然就清晰起来,历历在目。
莫燃捏紧了手,她试图挤出一个微笑;事实上她成功了,因为她看到迎面走来的两人都对她点头致意,回以温和而礼貌的笑容。
“小乔,怎么这段时间总不回家住?”符琳琅有些嗔怪地埋怨自己的妹妹,又解释道,“我也是听温琛说你们单位里组织旅游,今天回来,正巧有空,就过来接你了。”
符小乔干干笑了一声。“……姐夫说的么。”
哦。他名字原来是叫温琛。
莫燃默默站着,将这个名字在心里轻声念一遍。她喉咙苦涩,像被什么堵住了,干巴巴的刺热。
好像符琳琅又说了些什么,莫燃有些发愣,没有留意听。过了一会符琳琅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小乔,先跟我回家。你……”
莫燃注视过去,她的眼神果然落在符小乔凸出来的肚皮上。符小乔更紧地拉住了自己,这让莫燃不由微微挣扎了一下。
“好了,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小乔,听到没有,跟我回去。”符琳琅顿了顿,声音轻缓却不容抗拒的坚定,“不管发生了什么,我是你姐姐,你总可以和我商量。”
符小乔往后退一步,摇头说:“不用了。”
那个男人……温琛,事不关己地挂着疏淡笑意,镇静立在旁边,与自己的身份仿佛再符合不过——作为一个关心妻妹同时保持恰当距离的可靠的“姐夫”。
他那笑容让莫燃觉得刺眼。
她听过符小乔的描述,自然知道发生过什么,现在这男人还能如此保持如此绝佳风度,她不由微感讽刺可笑,同时生出厌恶。
仿佛感知到她的嫌憎,温琛突然微垂下头,睨她一眼,正巧与她来不及收回的打量视线对上,他嘴角一勾,竟然笑了。笑得颇意味深长,似乎还有些引诱的意思。
莫燃吓了一跳,勉强转过头去,假装没看到。
他还记得她吗?他是不是认出她了?他为什么对她这样笑?——她统统无法确认答案。
并且无法控制住自己胡思乱想。
那边符家姐妹俩明显已陷入僵局,一个执意要妹妹一同回去,一个只是不肯。莫燃身份尴尬,不知道自己在这场面中该扮演什么角色,只能一概不管,也不走开,一手拉着念念,尽力维持自然的神情。
“行,你不回去,但是总该有个理由。”符琳琅突然放缓语气,她拉了拉坤包的带子,向肩上提了提。好看的蜜色唇部抿紧,又放松下来,她的眼睛幽黑如夜。
她看着一言不发的符小乔:“……最起码你得告诉我,这个孩子——是谁的?”
接下来的事是莫燃意料中的,她知道早有一天会发生的场景。
她能做的不多,或者其实她才是天性最冷淡自私的那一个。符琳琅的泪眼,符小乔的冷笑,温琛的一派平静,在这些杂乱的面容里,她只记得把念念带走。
“为什么呢?”
念念一双眼睛干净无邪。她不知如何解释,编个谎言蒙混过去,还是避重就轻地解释,或者干脆承认说是大人的世界太复杂?
她开始混乱。
与之相比,她更在意的,还是那个笑意深深的男人。他叫做温琛。
她居然从来就不知道他的名字。——而他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都曾给她过去的那个世界,带来近乎致命的影响。
被突然地拦下来。可是她不认识这个人。
“喂。你是莫燃吧?是你吧?”
“……你是?”
“你是不是莫燃?”
“嗯。可……”
“啊。那就行了。”从天台上跳下来的人点点头,背着光,脸部不明意味的阴影,他摊开手。
“来来,跟你说件事。”
“……”什么?
“听我说。呐,是这样的。”
“……”
他声音平静,甚而微带了笑意。说出的话却像是恶质的玩笑,……但,如果真的只是玩笑,也未免太过卑鄙。
远远的汽车鸣笛。都不分明。喧嚣入耳,世界沉浮。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梦外,有许多事,光阴虚度。
于是你知道你从未真正离开。
经历了很多锥心的挣扎,把软弱的自己封闭起来,变成看似无坚不摧的摸样,那不叫脱胎换骨。
——那只是随便一个见过你过去摸样的人,都能掀开的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