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符小乔没有来上班。
她的桌子上有盆小小的仙人掌,翠绿欲滴,遍布尖刺,是她听说可以减小辐射买了放在电脑前。
拨了手机过去,也只有单调重复的嘟声,一直响到自动挂断。莫燃去交东西,看到陈菲一手拿着电话,盯着桌上的笔,嗯嗯地应着,最后放下话筒,一抬头,对她笑笑,示意她进来。
莫燃把文件放在她桌上,就准备出去。她却说:“等等。”
“这周你可能要辛苦一点,”她说,“小乔家里突然打电话过来辞去工作,我这里招人不会那么快,你先顶着些。”
莫燃到底还是惊讶。“辞职了?这么突然?”
陈菲点头,“说是以后也不会过来了。”
莫燃回到座位上,下意识地又看向了符小乔的座位。那里还有她没带走的一些杂物,桌子上堆着未及完成的文件,上面歪歪扭扭坐一个棕色的小熊,眼睛黑溜溜。仙人掌依旧朝气蓬勃,无知无畏地竖着全身的刺。
她突然很想见一见温琛。
可惜她只是知道他的名字,其余一无所知。他到底来自什么地方,他是真的像沈衣暗示的那样爱着符琳琅吗,他会不会承认小乔肚子里的孩子是自己的,他最后会对她们怎样?
如果说这些都和她无关,那么她至少想问问他,他还记得她吗?
弹指间的云烟就可以游移过这么长岁月。她在遗落的一环里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要一个解释,在切身相关的故事里,有一个浅淡的模糊影子,好像是无关紧要的,但是似乎却把所有零碎的片段串接起来,让故事摇摇晃晃走向终点。
即使已经到了傍晚,空气也是烘热的,汗意在薄薄的布料下缓慢地浸染,不动声色举步游走,黏腻柔软,像万千条不可捉摸的小蛇。莫燃快步向前,不意料有陌生的声音在后面喊她:“莫小姐。”
回过头,名叫温琛的男人不咸不淡地笑意深沉,她直觉感知到危险。
这个人,像一条蛇。
在草丛中驾轻就熟,把意图深深藏起来,藏在谁都发觉不了的地方。一旦疏忽大意,便被咬一口,毒液覆在伤口上,瞬间足以致命。
她不准备贸然与他交手,只是定在原地,过了一会他走过来,用彬彬有礼的语气同她商量:“莫小姐有空吗?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
她佯装犹豫,稍微等了片刻才矜持地点头。
结果坐下去,男人只是一味地同她客套,三下两下把她的疑虑转开,只在一些毫无意义的话题上兜着圈。她听他侃侃而谈天文地理时事政治,偶尔穿插一两件趣事,更加迷糊,只能在心里暗自揣测他到底是想说什么。
又耐心等了会,温琛终于提到她熟悉的人。
“……是个很好的女孩,符小乔。”
莫燃吃一惊,赶紧把漫无目的的思绪收回来,屏息凝神竖耳静听。
温琛继续说:“就是性格内向了点,平时很少见她有人际交往。——说到这个,你们能算是朋友吧。”
“嗯。”
“我想也是。既然这样,她遇到事应该会和你商量。”
“有时候吧。”
“你是她的朋友,会希望她过得好,对吗”
“……”
“那么,关于她跟你说过的事,恕我冒昧,希望你不要跟别人提起。”
“……你是指什么?关于你们之间的?”
仿佛没有意料到她会这么直接地反问,温琛静默半刻,嘴角浮起一个轻松的微笑。“算是吧。”
“难道,符……你妻子还不知道,你们……”
“是啊。”他镇定地点头,“她当然不知道,否则我现在怎么还会坐在这里和你说这些。”
“她只是以为我们酒后发疯,这很正常,男人女人,谁都有冲动的时候。至于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完全不知情。……应该说,她挺幸运的。现在顶多心里不舒服些,不会因为我们无意间犯下的事太过苛责,作为姐姐立场也不算为难。”
他是怎么隐瞒过去的莫燃不知道,符小乔又是怎么和她姐姐解释的她也不欲追究,然而眼前英俊的脸格外可鄙。她真正讨厌这无害的平静。
终于还是忍不住:“你就不觉得愧疚?不觉得对不起她们?”
“这个,怎么说呢。”温琛喝了一口咖啡,看向窗外,慢条斯理地说道,“你要知道,有时候,想要过得开心点,就不要太过深究。这对自己没什么好处。”
“你明明知道小乔喜欢你。你做这种事,敢说是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这个么,谁一辈子不会干几件有污点的事?……再者,说道问心有愧,那头一个也轮不到我。现在,该解决的问题都差不多能够顺利解决,小乔会去拿掉孩子,我会负责提供必要的照顾,琳琅闹阵别扭就过去了,皆大欢喜。”
他的论调虚伪到无懈可击。侧脸神情平和,甚至略带笑意。
和很久前出现的那张脸完完全全重合起来。带了点漫不经心,又仿佛尽在掌握,好似在看旁人的笑话。也似是在看自己的笑话。看到紧张的地方,讽刺又从容地露出微笑,最后冷眼走过去,可能还附赠轻飘飘的一声叹息。
“自己做过的事就要敢于承担后果,我无法保证,不去告诉别人。”
莫燃说。她冷冷地看着温琛。
温琛叹口气。“不。我知道你不会的。”
他仔细端详着莫燃的脸,眼神不带丝毫多余的刺探,也不凌厉,被这眼光打量着不会觉得不舒服,但是隐隐觉得似乎早就被看穿,这人不必刺探,是因为他有足够的自信。
“你不是会做这种傻事的人。因为你知道,为了她们好,还是这样就好。我猜,你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莫燃咬着牙:“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温琛托着下巴,微微偏了头。他好像是觉得好笑,握着杯子的手指放松开来,轻轻转了转。
“——呐……”
街角小贩推着小车走过。车轮转动压过地面。吱吱呀呀。商店门口人群进进出出,影子晃动,灰色相连。轰隆隆。是含在云层间隐忍的闷雷。时值夏日的雨很快就会劈头盖脸泼下来。
“大概是因为,我知道……”
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会听信旁人一两句轻描淡写的毁谤吗?不应该,那只是谣言。因为那个而动摇,不是太可笑了吗?
“——为了寻找什么事实而造成的悲剧,这种事,你不是经历过了么。”
砸下来了。
雨泼如注。那时候她还太年轻,太容易听信,何况本就存疑。她觉得心思沉重,也许她该做些什么。
“真的是你。”
在僵硬中,她只能抖着嘴唇,硬生生挤出这一句话。
温琛坦然地把身体靠到椅背上去。
“最近头疼有没有加重?”
苏容康没好气地拍开安透远热乎乎汗津津的手,一脸嫌恶地让开。
安透远不和他计较,笑眯眯张开手掌,呼出一口气。“哈,已经擦干了。”他得意地亮给苏容康看,还上上下下摇了摇。
“你是有多闲?我记得你自己是有工作的吧。”
“啊,工作。工作当然没有朋友重要,是不是?你看朋友还徘徊在生死线上呢,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只顾工作,而把他抛在一边?”
“……其实我从没拿你当朋友。”
“哎呀哎呀,你这么说也太冷淡了吧。”安透远受了打击也不灰心,浑不在意涎着脸继续凑上去,“我说,苏大公子,你别成日地浸在工作里头,工作是做不完的,你得好好保重自个儿,按时去医院,要不哪天真没了,谁去安慰望眼欲穿等着你的那些妹妹们啊。”
苏容康笑:“不是有你吗。我放一百个心呢。”
“胡说。你不知道有句话叫做——朋友妻不可欺?我呢,可不是那样的人。”
安透远最近快要忙不过来,跑起来常常跟一阵风似的。一个是自己的事,到了夏季公司要经手的项目就格外多,再怎么偷懒也跑不掉自己该做的份;另外一个当然就是他这顽固的朋友苏容康。他暂时还不愿看到从小玩儿大的好友哪天暴毙,就为着这个,苦口婆心费去许多口水不论,还得时不时押着他去医院。
苏容康不是不知道他的苦心,所以一般表面上还是听进去。但自己这边是绝不肯主动的。
“这就是孽缘。”
安透远总结道,很是为自己的命运伤怀。“我命太好,上天看不过去,就给我摊上你这么一个大麻烦。”
“麻烦的还在后边儿呢。”苏容康冷静地提醒他,“我听说,你家里开始逼着你去相亲呢。”
果然安透远立刻换了副愁眉苦脸的表情。他叹气:“说是相亲,不还是老头看我手上那个不顺眼……”
他在说什么,其实苏容康没有听进去。
他抬手看着手腕,看着前一段时间胳膊和手心留下的伤疤,反复品味两个字。
——孽缘。
他有些想念她。然而闭着眼时,也从没有一次,见她对他真心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