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步处是一条商业街的转弯处,正值下班高峰,哪里都有一脸疲色的上班族走出来,车鸣不休。
莫燃还要去接念念,看看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便准备去搭车。
“我可以送你。”
温琛这样提议。但是她拒绝了。
瞎子都能看出来她的脸色灰暗,差到了极点,所以温琛这样说:“你看起来很不好,一个人真的可以吗?”
她不想同他讲话。这人很奇怪,明明闹到这番境地,还能若无其事跟在她后头,一步不落。
胳膊突然被拽住了,她立马奋力挣开,却听到耳边一阵急风擦面而过。温琛一脸无谓的笑意,摊开手来。“车子。注意点,你这模样,走不出几步就会出事。”
她狠狠瞪他一眼:“就算这样,和你有什么关系”
温琛说:“那倒也是。不过万一追究起来……可能还要算上我的责任。”
她气极反笑:“……你这人!”
“笑起来倒蛮好看的。啊,何必总绷着脸生气。”
“你有完没完?——莫名其妙!”
温琛好像很好脾气地点头:“对不起。那我先走了。”
他很干脆地往另一个方向走过去,莫燃无语,以她的经历来说,也从未遇上过这么让人无法捉摸的人。
想生气,都仿佛想不到该怎么生气。
这个时间去乘地铁实在够呛,她决定去搭公交车。站牌下站着许多人,大都无所事事而不耐烦地盯着车道等待,要么对着手机发呆。莫燃轻轻呼出一口气。
有很多一样的路人
白鸽都飞走了
孤单是什么样子的
走着走着就忘了
那个夏天的天气是怎样,她已经记不清。但是知道那天天空有大片的乌云,沉沉欲催。急着回家,被突然拦下来,她些微不悦地皱起眉头。
“喂。”
是完全不认识的人。
差不多年纪的男生,不过没有穿他们学校的制服。笑容有些轻浮,却不招人厌恶,嘴角大有深意地浅浅弯起。长相或许是好看的,身姿矫健地从上面一跃而下。
她尚不清楚他的意图,但他已经在很自来熟地同她讲话。
“我看到了哦。白卿卿,还有苏容敛——啊,你男朋友吧——接吻……了哟。”
“信不信随你,我只是顺便告诉一声。呐,我没什么别的意思。骗人的话也不会说。”
“白卿卿这个女生还真是……还有一件事,关于她的,你听不听?……沉默就当你点头了。你知道吧,她本来是和苏容康在一起,那个,前两天,有人看到她偷偷摸摸跑去药店,买了,嗯,一些东西。”
笑容故意的不怀好意。反而像是故作夸张,没什么恶意。在简单地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就是测试那个的啦。唔,怀孕。”
风哗哗地吹着。刘海全部被掀起来,露出清朗的额。
“绝对。不要告诉其他人哦。”
在“绝对”两字上加重了语气,应该的语调转折过去,反而是一种微妙的暗示。
“这种事,一旦传出去,女孩子的脸面会丢得一干二净吧。”
他扬手。“就是这些。那么,再见了。”
少女的长发被吹得四散,她终于想起来要问:“喂,你是谁?”
可是他没回答。或许是跑远了,没有听见。也许只是装作没听见。
五官清晰好看的男孩子。眼神洞悉清澈的怪人。笑眯眯推翻她心里摇摇晃晃的壁垒。像恶作剧的小孩子,推翻一座用心维持却早就不稳的积木房子。
如果她没见过他呢。
会不会就不会变成自己最憎恶的模样,装出一脸无辜地跑去告密,手心捏着冷汗,可是表情居然是明朗的。明朗到冠冕堂皇。到最后,也不会有人指责她。
会不会在艰难的对峙中,理智摇摇欲坠却终于成功地占了上方,疑心像雾,被阳光照着,总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会相信容敛。也许他们都会幸福。
不会有蜂拥而至的流言。笑容甜美的女孩子不会在短短的时间里,消沉成另外一幅模样,形销骨立几乎随时要被压垮。是太沉重了,她才去找容敛的吧……然后,才会有那一幕,叫她撞见后第一反应就是堵着耳朵远远逃开。
命运是什么。
是一只无形的手,随时随地地推波助澜,无动于衷地看手下的人生被捏造成什么残酷的模样。
后来看到了什么叫无能为力
如果追悔是来不及
那么就请转过眼去
车子来了。她混混沌沌地站在大部队里,被推挤上去,交通卡上偏偏钱用光了,她又手忙脚乱地从钱包里找硬币。
糟糕的状况。糟糕极了。
她想起刚才她问为什么。
为什么那天要对我说这些,到底为什么告诉我那些话。
“不为什么。”温琛说。已经长成十分成熟的男人唇边兴味一闪而过,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手中的杯子。
“可能,只是有趣吧。”
沈衣接到莫燃的电话很是讶异。当然不是因为打来的是她,而是对她提起的话题不解。
“符琳琅的丈夫?是叫温琛没错。”他说,“不算什么好人,但也没差劲到什么地步。我很久前就认识他了,这家伙和我关系向来差。”
莫燃犹犹豫豫的,“这样啊。”
“怎么,你见过他了?”
一五一十把符小乔的事告诉沈衣,沈衣却真正地吃惊了。
“他居然会做出这种事……”
这么说来,他也是完全不知情。莫燃把话题引开,聊了几句,恹恹地放下电话,脑袋里像是乱成了一团浆糊,理不清思绪。
沈衣很快就要回国,定居下来。
她于此不再发表评论,算是默认了他的行为,明白无法阻拦,就装出与己无关,不予干涉。
无济于事的努力,也不会让一切遵照自己的心意。她看不清前面的路,就随波逐流走下去。
这一路遇见了谁,经过了谁的悲喜。又有什么要紧。
她走到院子里去,白日的热闷散去不少,树荫下微风轻送。四方的头顶上一弯月亮,很静默地任由云聚云走。
她仰头看了一会。
人是应该往前看,回忆除了让你沉溺,毫无用处。
但是如果没有回忆的话。我是谁?
莫燃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她曾经听过许多故事,故事中的女主角苦尽甘来,不管之前多么辛苦,最后还是幸福的。
好像吃那些苦,也是值得的。
但是她知道她不一样。不用说什么现实不同于故事的傻话,即使真的有那些奇迹,她也不值得上天的垂悯。
没有那样纯净的心灵,一尘不染的高洁。莫燃只是莫燃,有阴暗的一面,明朗的一面却越来越少,她做过的事带着污点,时时提醒,她的双手不是干净的。
“你也就是脸长得不错。……心思怎么这么恶毒?”
苏容康说,他脸色不善,或许是冒着火,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狰狞。不过到底教养好,即使手背上爆出了青筋,也能按捺着不完全发作。
“白卿卿的事,是你传出去的吧?”
他这样直截了当地问,让人避无可避。那时候的莫燃不知为何却生出了勇气,直直看着他,如同一只装腔作势的纸老虎。她知道错了,但是更加不肯低头。
“我只是说了真话而已。”
真的是这样吗?她居然真的就觉得理直气壮。
苏容康眼睛里全是寒光:“你但凡有什么冲我来。你凭什么去伤害她?你知不知道,就因为这个,白卿卿的保送资格被取消了——这样你满意了吗?满意了吗!”
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这样想的。可是……
“我就是讨厌她。”
“……你还真说得出口。”
他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堆肮脏的被遗弃的垃圾。他知道了。莫燃模糊地想,很快容敛也会知道。那张几乎一模一样的那张脸上也会露出这样嫌憎的表情。她一念及此,心里难受得无法继续想象下去。
偏偏苏容康不依不挠:“现在知道后悔了?——莫燃,你就不觉得自己多么不要脸么。白卿卿是我女朋友,我自然会对她负责,用不着你说三道四。——真不知道我弟弟怎么想的,眼光这么差,居然会和你在一起,我真替他悲哀。”
不仅是你。其实也许他也是觉得白卿卿更好。
她倔强地咬着唇不说话。
骄傲地坚持,眼神是在说“我没有错”。但是手心是冷的,夏天这么热,却仿佛呵气成冰。
热和冷,人体给出的第一反应本来就是一样的。
她知道自己不够好。不够善良,不够温柔,不够可爱。论起讨人喜欢的话,她远远比不上白卿卿。
就连一直格外喜欢她的秦思谆,不也正慢慢越来越多地提起白卿卿吗?
白卿卿拥有她所没有的。她惟一比她多的,就是容敛。
“……接吻……了哟。……”
那个陌生的男孩子这样对她说。然后仿佛魔法一样,一遍一遍在她耳边回放。挠得她心里一道道的伤痕,嫌隙渐生。
就连容敛,她也会失去吗?……她不知道。
但是他提起白卿卿的次数的确也越来越多,会给她带礼物,会对她温柔地笑。她有看过他们俩站在一起。都是温柔的人,周身空气都变得清澈,多么相配。
“事到如今,我也不会说什么。做过的事你自己清楚就够了,我不会去告诉别人。”苏容康突然说,“你好自为之。”
这算是……放她一马?
被诘责。被质问。然后又,被轻轻放过。于是她做过的事不会有其他人知道。不会再有人来掀开她心里丑恶的小兽。那么暂时能平静下来么。
她可以若无其事地走下去。
反正白卿卿才是最好的。那我如何,又有什么好指摘。
想起来,那时候幼稚的心情真的可笑。
自欺欺人的骄傲,为了掩饰自卑而更加的尖刻。
可以认错吗。承认自己是错的,然后重新来过。回到那个时候,更加坦诚一些,相信应该相信的,跑过街道的时候不要被风沙迷了眼,犯了错后就要去道歉,有误会的话就停下来试着听听解释。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递上来的提案,苏容康随手翻一翻,摔在桌上。
见他脸色阴沉,立在对面的家伙战战栗栗,很小声地抖出声音来:“他们说,这已经是能给出的最大让步了。”
想了想,又补充道,“这些已经是我争取很久……”
苏容康挑眉,“我让你去办事,不是为了听你回来帮他们说话的。自己无能,难道还有理了?”
办事的人立马噤声,很畏缩地低下头去。苏容康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心情烦躁得很,挥手说:“出去出去。”
那人如蒙大赦,立马一溜烟跑出去了。苏容康掏了根烟出来,点上,放在唇边深吸一口,辛辣的味道钻到喉咙里,让他稍稍冷静一些。
这是手头正在做的一个案子,因为涉及到了土地,就变得相当棘手。苏容康不动用父亲那边的关系,处理起来自然比较复杂。他站起来,自己在办公室转了几圈,电话铃响了。
他接起来,是转接过来的内线电话,说对方想要详谈,关于具体事宜再进行协商。他狠狠抽了一口烟,吐出来的时候说:“不用。没诚意的话,谈几遍也没用。”
搁下电话,他安静了一会。电话铃再次突兀地响起来。
他以为又是同一件事,语气十分恶劣,说:“不是说过了吗?到此为止,让他们别再找过来。”
秘书说:“不是的,前台说是您的朋友过来找您。”
安透远几时变得这么有礼貌?他想,随口问:“是谁?”
“一位姓莫的小姐。”
他愣了愣,重复一遍秘书的话:“一位姓莫的小姐?”
“……对。”
“我知道了,让她从专用电梯上来吧。”
他站起来,又坐下去。哗啦啦翻了几页文件,丢开来。手揉着额心,指尖插到头发里头去。想想拿起了笔,唰唰勾画,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抬头看墙壁上的挂钟。秒针很缓慢地跳了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