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所以,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糟糕?”
莫燃苦笑。旁边侍者走过来,问还需要什么,她摇了摇头,示意不用。
对面坐着的人吊儿郎当的,摸着下巴,表情似笑非笑,也不知有没有把她话听进去。
“我想吃点好的。”
他这么说,莫燃很无奈地只能随他去,眼见他拿了菜单,点了一堆华而不实的东西。
也许他是在生气。毕竟苏容康是他的朋友,莫燃很能理解。
“关于你刚才的问题,我郑重地回答你。”安透远歇了一会,挑起眼角,笑得很是欠揍,“很显然。你糟糕透顶,且无药可救。”
知道他会这么说,直白的讽刺本就是他的风格。
“你叫我出来还真难得。之前我请你那么多次,一点都不肯卖我面子,就是不出来。今天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他接到莫燃的电话时刻意地惊讶,“哟,我可得去买注彩票,弄不好下辈子都能衣食无忧。”
莫燃拿他没办法,其实原也只是自己心里闷得厉害,想着找人一棍子敲醒,被骂个彻底才好。结果选错了人,这样不痛不痒的讽刺,对她来说丝毫没有效果。
她也不是想道歉。对过去的事情表示歉意是种虚伪吧,为了掩盖良心的不安而试图抚平自己,人不就是这样吗,做的时候知道是错的也会义无反顾做下去,事后再满怀真挚地说声抱歉,以为这样就可以抵过造成的伤害了?
幸好这时候人也不多,寥寥几个坐得很远,他们说什么旁人也都不会留意。她拢拢发端,仰脖喝了一大口冰饮。
安透远看起来意兴阑珊,懒懒支着下巴,无趣地看着落地窗外。随便吃了点后他提议去走走,莫燃同意了,两个人便约定去附近一家很大的植物园。
安透远停好车,两个走下去。甫一下车,迎面的热浪便层层包得人透不过气,城市里人们都被铺天盖地的空调宠惯得娇气,这炎烈的热却少见。
树荫下并不见得凉快,或许是因为湿气重,又没有风,格外闷,虽然有树叶遮着,也并不好过。
更讨厌的是蚊虫,嗡嗡嗡飞旋不休,不过片刻功夫,莫燃就被蛰了好几口,手臂上裸露的皮肤立马有几个红包清晰可见地肿起来。
她皱着眉头,手指捋过去,一阵刺痒。
安透远注意到她的境况,嗤笑一声:“女人就是麻烦,连蚊子都格外爱咬。”
莫燃摇摇头,装作没听到。
“人真少。”
“嗯。”
“你女儿呢?”
“在学校。”
“某人以为是自家骨肉时,高兴得不得了呢。”
“我知道。”
“他真傻。”
“……嗯。真的很傻。”
“也很可怜。他爱的人又不爱他,还特别讨厌他。”
莫燃沉默。
终于有一阵风轻悠悠飘了过去,还是热乎乎的,黏腻地缠绕上来,流连不去。
夏季是很惹人厌恶的时节。
“莫燃,我其实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有没有心?”
树叶的绿色都是无精打采的。毒辣的日头挂在天空里,白蒙蒙的光亮。莫燃说:“我没想叫他伤心。”
“你这还叫不想叫他伤心?”
那还能如何?
进一步是叫他误会,也叫自己误会。退一步又说是叫他难过,叫他伤心。他们适合的距离就是远远的吧,相互不接近。
“他会有更好的生活。”莫燃说,“我知道,他比我好多了,一定会活得更好。”
安透远随手扯下一片叶子,凑到眼前去,默不作声看了一会,吹一口气,叫它飞走。
静静说:“你真的这么想?”
“……嗯。”
“有件事我真是一点都不想告诉你。”安透远说,“他不许我说。我之前是一定要说给你听,但是你那样子让我觉得还是不说的好。”他叹一口气,“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
“我是他朋友,说句很公正的话,他真是个好人。”
“旁的不论,就说他对你怎样,你也清楚。他这人一对上自己在意的,只会用行动表示,平时说话挺滑溜一人,偏偏就变得口拙,完全不会表达自己。”
“真丢脸,是不是?——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你只要记住一句话就好,无论他做过什么,没做什么,都是因为他在乎你。也许他用错了方式,让你误会,但是那都是他自个儿笨,并不是出于他本意。”
莫燃点头:“嗯。”
“所以我有个请求。”
安透远的神色一瞬间变得十分肃穆,他手指按在胸口,眼神里说不出的意味,莫燃被这目光看着,也觉得沉重起来,不自觉就绷紧了神经。
“去跟他一起。对他好,尽你所能对他好。”
“我……”
“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不爱他,也许你永远都不会爱他——但是你可以装作很在意他。骗他也不要紧,只要让他开心。”
只有完完整整的一份爱。已经交付出去,怎么再给别人。
如果是伪装……欺骗难道不是对苏容康的侮辱么?
他眼光闪烁,隐隐约约的悲悯。最后他低下头,口气认真:“你若现在还不肯对他好,也许此后再也没机会了。”
手触到门边,轻扣几下。里面传出的声音略微低沉:“进来。”莫燃依言推开门,侧身走进去。
苏容康正埋头在一堆文件中,头也不抬,很是专心致志地看着什么,看起来似乎十分繁忙。她犹豫着顿了顿,慢慢向前走两步。等到了跟前,他才抬眼看她,笔支在下巴处,半晌冷淡地点点头。
“你来了。”
他眼窝下有浓重的阴影,她张了张嘴,还是把话吞下去。
两个人独处时总找不到话讲。苏容康自顾自地在忙,莫燃有事要说,但是瞧他的模样,也不知如何开口提起。
过了一会反倒是他先忍不住:“你有什么事吗?”
她慌乱摇头:“没……”
说了一个字又咬住嘴唇。盘弄着手指,眼睛半垂着看他。
这模样分明就是有事。苏容康也不点破,等她开口她又不说。心浮气躁的,差点要把笔摔出去。
幸好他自制力尚且在,不至于做出丢脸的事来。
“有事就说。”笔尖停在一处许久,他终于又尝试打破沉默,“我没那么空闲。”
“嗯。”
“……那个,苏容康。”
“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苏容康一口气呛在喉咙里,差点咳嗽出声,他用力憋回去。手下的纸张被戳穿一个洞,他把笔放下,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要不是他有足够的自信不是在做梦,差点就要问出来。
——你再说一遍?
她当然没有再说一遍。但是脸几乎是一瞬间涨红的,不像是羞涩,嘴角轻抿着,指尖盘错,更像是难堪。
这么说来,并不是他错听。
他松了一口气,渐渐冷静下来。信手摸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烟雾缭绕在眼前。
再长长地吐出来。
“你想要什么?”
他问。
怎么会这么好心呢?这样已经太超过,对他来说近乎是恩赐了,她不会不明白。他应该表现得受宠若惊吗?立刻说好,然后跪下去亲吻她的脚趾尖?
反正你已经知道我爱你。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糟糕。他自暴自弃地想,那就这样吧。要什么都给你,你开口吧。反正我是不会拒绝;我还有什么不能给你?
可是莫燃并没有提出什么条件。
她露出受辱的表情,眼光愤怒,瞪着他,但立刻又收起来,仿佛顾忌着什么似的。最后用尽量“柔和”的表情望着他。
苏容康皱起眉头。
“你到底是怎么了?”
“没怎么。”莫燃说,“我只是想问你,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这一遍她说得很是流利,也没有与之对应的尴尬神色。她仿佛只是问了一个很普通的问题,就像朋友之间问“今天要去哪里吃饭”一样简单。
苏容康微微地发起愣来。
这个时候拒绝的话……
也许并没有第二次机会……
不,一定没有第二次机会。
但是,真的就这样说“好”?
她大概是终于等得不耐烦,捋一捋头发,小声说:“要不还是算了,你当我没……”
“好。”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开口,“……好。”
他不去问她为什么。虽然他心底存有很大的怀疑,但是他不想破坏这一刻的喜悦。
没错,他是喜悦的。
那一份几乎要将他的胸膛涨破的喜悦,正源源不断地从他心里涌出来,没有止尽一般。但是他还是一脸的冷静,并且因为后悔失言,加倍地放淡表情。
“谢谢你。”莫燃诚心诚意地说。
苏容康差点接一句“不客气”。琢磨着琢磨着他觉出不对劲,看着还安静站着不知走神去哪里的她,他突然捏住拳。
……谢谢?
——她只是在问“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但她并没有说她会怎样,她只是在简单地问他而已。
但是为什么呢?
难道她只是为了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有些沉不住气:“喂!你……”
就见莫燃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转头朝外头走。她倒真不拖泥带水,说走就走,干净利落地像一阵风。
苏容康感觉头上的青筋爆了爆。
身体的动作往往比意志更快一步,那一瞬间他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但是已经自动自发冲了出去。
一下子冲到她跟前,她有些惊吓似的,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手指迷惑地摸上发梢。
“你要去哪里?”他顾不上这么多,干脆地问出口。
“去哪里?”莫燃眨了眨眼,“什么去哪里?”
“我问你现在要去哪里!”
“……去上班啊。”
沟通无能。
“那……你问我要不要跟你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啊,那个。就是……那个。”她语不及义,慌慌张张地脸红了。
他不依不挠地追问:“你会跟我在一起吗?”
“……”
按捺着火气,很沉静地再问一遍:“你在拿寻我开心吗?”
“……不是的。”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说清楚。”他俯下腰,黑瞳闪着光,紧紧地盯着她。压迫感十足。
“就是那个意思。就是……”
时间仿佛静止了。
“……在一起吧。”
隔了多久。这是隔了多久。
长手长脚穿格子衬衫的男生,跨在自行车上,双脚撑着地,在楼下耐心地等,他等得无聊,扭头看风景,但是风景是一如既往的单调平静。
心中燃起小小火苗一簇,从那时起,一直持续至今。只是无人理会。
让时间停下来,让时间就这么飞去;你知不知道我爱你?
一吻完毕,有人脸红气喘不知所措,有人气定神闲强作镇定。她说:“我,我走了。”
他说哦,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淡淡补充道:“离婚手续办好没?”
她愣住,“离婚手续?”
就见他脸色立刻沉下去。立即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连忙解释道:“我会尽快……”
“不用。”苏容康从鼻子里哼一声,慢条斯理说,“我又不急。”
她松了口气似的:“噢,那就好。”
苏容康此次哼得加倍大声。他脸色不定地盯着她,脸颊像是克制着什么抽动两下,最后恨恨转过脸去。
莫燃无故就觉得有些可爱。
又觉得,有这个想法的自己实在是太可怕了。
她最终回去上班,脸上神色安定许多,同事看到都说:“哟,今天气色不错吗,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不是。只是在弥补而已。
弥补也是有一种很神奇的,叫人安心的力量。
她一时踏实地坐着手头的事,回家的路上却又发了愁,关于这件事,应当怎样同沈衣说,她心里还没有底。他会生气吗?因为她擅自的决定。每次都这么仓促而出人意料,给他造成许多麻烦,他也不会真的生气,只是一笑带过。偶尔会表现出一点,无可奈何的,纵容的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