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娘娘,芙蕖太嫔娘娘来了。”
朱成璧抬一抬眸,淡淡道:“让她进来,竹息,竹语,你们都出去吧。”
不过两三日的功夫,芙蕖太嫔憔悴了不少,精致的翠钿完全遮不去眼睛里泊着的血丝。即便面上薄薄地施了一层胭脂,却浮着似的,细观之下,更见漂泊无依之色。
“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朱成璧轻轻抬一抬手,示意她入座,方缓缓道:“你很少来颐宁宫,哀家知道你今日是为了谁。”
芙蕖太嫔极力抑着的情绪刹那间就要爆发,勉力忍了几忍,依旧是惶然落下泪来:“太后娘娘!绝对不是他!”
“哦?为何这么笃定?”
“嫔妾与他相识十五年,嫔妾深信,他不会是这样的人!”
朱成璧淡淡哦了一声,盯住芙蕖太嫔道:“你可知道,若要让一个人揽罪在身,有几种可能?”见芙蕖太嫔微微怔住,朱成璧慢条斯理道,“一是酷刑,二是真心。前者的话,饶是再硬的唇舌,都熬不过流水的刑具。说白了,人不是铁打的,求得一死可比皮肉折磨更为痛快。而后者,却能教人死心塌地。你想翻案,想还孙传宗一个公道,但你一意如此,只怕会扰了他的在天之灵。”
“太后娘娘也认为他不是这样的人,不是吗?”
“哀家认为也好,否定也罢,又有何意义?罪状下来了,人也没了,你为他伤心难过,他可会领情?”
“嫔妾想要查知事实真相,只要想到孙传宗那样惨淡,被草草埋在乱葬岗,嫔妾就痛心疾首,夜不能寐。嫔妾必定要向那个人问个清楚明白。”芙蕖太嫔极力平复住因为内心里泛起强烈的痛楚而急促不匀的呼吸,平静道,“但嫔妾也知道,想让太后娘娘同意,嫔妾也要卖给太后娘娘一个人情。”
朱成璧微微一哂:“看来你是有备而来。”
芙蕖太嫔俯身下跪,咬一咬牙,沉声道:“芙蕖太嫔,因病暴毙,傅宛涵被指入摄政王府,服侍长宁长公主。”
朱成璧一惊,不觉疑惑地扬起长入鬓角的柳眉:“偷龙转凤?”
“太后娘娘圣明。”芙蕖太嫔静静道,“嫔妾入了摄政王府,自然也能帮到太后娘娘。”
朱成璧徐徐起身,宽阔的蓝缎地五彩纳宝相花蝶袖拂过朱漆雕凤纹长窗,窗外,满地皆是如霜似雪的月光,只是,再冷不过凉透了肌肤,却根本无法寒得过人心。
朱成璧深深呼吸一口碾窗而入的清冷空气,缓缓道:“那你觉得哀家为何需要你的帮助?”
“徐孚敬一案后,敢问朝野上下,是否还有谁能与摄政王相抗?连西亭党都败落了,太后娘娘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心?”
“哀家为何要担心?摄政王忠心为主,虽然嗜好权力,但也不曾有过叛逆之心。”
“摄政王没有,难保他的属下不会有,黄袍加身,只怕到时候摄政王会却之不恭了。”芙蕖太嫔迎上朱成璧的目光,一字一顿道,“太后娘娘不信嫔妾,但不会信不过嫔妾与宛涵之间的姐妹情深,若嫔妾敢叛了太后娘娘,宛涵便任您处置!”
朱成璧一记一记摩挲着手中的琥珀鼻烟壶,心里的思索却一层层翻涌,孙传宗到底是不是害死萧竹筠的人?倘若不是,那他又是为了何人扛下罪名?自己,也毫无头绪,若想一探究竟,让傅宛汀前去摄政王府不失为一个好方法。更何况,傅宛汀随侍长宁身旁,必能监视摄政王与其心腹的举动,也就不会再发生贿考一案那样精心策划的事件。
玄凌还有三年多便可亲政,但眼下摄政王操持朝政,只怕并不会心甘情愿将权力奉还,浸淫在权欲中越久,再多的真情实意也会被吞噬殆尽。
但是,傅宛汀顶着傅宛涵的身份去摄政王府,傅宛涵又该如何安置?
朱成璧烦躁不已,一回头,窗外婆娑树影似在地上剪落一朵雪莲。
“似洛神之凌波,爱冰花之绚彩。本仙宫之玉女,忘前生之由来。”朱成璧默念几句,心底,忽然迟疑了,一定要如此猜忌,如此防范吗?
“芙蕖太嫔。”朱成璧眸光微转,对上她满怀期盼的眼神,淡淡道,“哀家,还需要好好想一想。”
芙蕖太嫔眸光一黯,转而急急道:“太后娘娘……”
“这件事不是儿戏,一旦被发觉,可不是死几个人就能了事的问题,而是真真正正的要天下大乱。”朱成璧疲倦地挥一挥手,“你回去吧,若哀家真的需要,自会传召于你。”
竹息进殿的时候,朱成璧满腹心绪,正斜斜倚靠着美人垫,缓缓揉着眉心。
竹息低低叹息一声,奉上一盏雪顶含翠道:“太后娘娘,芙蕖太嫔娘娘是为了孙传宗吗?”
朱成璧点一点头,问道:“你不恨她?”
竹息的唇角浮现一抹苦笑,似檐下枯萎泛黄的青苔:“奴婢对玉厄夫人、对赵全心恨了整整四年,最初的时间,甚至做了巫蛊娃娃,每每夜半梦见萧竹筠而惊醒,泪流满面,痛心到无法安枕,就会施针下咒。”
朱成璧一惊,低低斥道:“可是糊涂油蒙了心?宫里头哪准这样的东西?幸亏你没被废后与玉厄夫人发现,否则,遑论是哀家,都救不得你。更何况,巫蛊之术有用么?若果真是成效显著,宫里头的女人,还要脑子做什么?”
竹息凄然一笑:“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几日,奴婢才彻底清醒,求太后娘娘赐下了新名。奴婢彼时唯有一个念头,就是要看着玉厄夫人倒台,看着她几十年的呼风唤雨如何毁于一旦。那晚,太后娘娘赐了她甘州青,奴婢看着她倒在地上,逐渐停住了呼吸,压抑许久的内心那样快意。只是,奴婢也有一丝疑惑,斗倒了玉厄夫人,接下去又该斗谁呢?”
朱成璧抿一抿唇道:“最恨的人被踩于脚下,一泄心头恨意,接下去,自然会迷惘,会失去了目标。”
竹息的叹息怅惘而绵长,若细雨落在窗台上的清浅回音:“奴婢恨了玉厄夫人那样久,临到头来,却发现不是她、不该恨她,奴婢真的很疑惑,难道奴婢就应该转而去恨孙传宗吗?是否他日,当奴婢发现孙传宗不过也是冤枉,那奴婢又该恨谁?”
“竹息。”朱成璧紧紧握住竹息的手,推心置腹道,“不要让恨在心中扎根,让它像花一样,开在哪里,就谢在哪里。过多的恨,会蒙蔽你的眼睛,甚至会埋葬你自己。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好吗?”
竹息的眼角有几许微小的鱼尾纹安静地浮着,象征她不再丰沛的韶华,然而,她静默的时候,是那样柔婉温和的女子,即便不再年轻,却也叫人无端生出亲近之意。
“太后娘娘。”竹息喃喃道,“我怕,我怕他会怨我,怨我这样快就忘了他。”
怔忪的瞬间,朱成璧仿佛看到,四年多前,隆庆十年十月十四日,得知萧府大火的那一日,松乱的长发堆砌在竹息柔弱的肩膀上,汗水并着血水一起滚落下去,脸颊上那道伤口显得异常诡异可怖。
那时的竹息,也是这样迷茫而惘然的语调:“他走了……是啊,他走了,我怎么还在这里呢?”
忘记过往,并不象征着深沉似海的恨可以消弭殆尽,也不意味着曾经盛大的、立下过海枯石烂盟约的爱情可以如落花一般碾为尘土、随风而逝。而是将那些恨、那些爱注入自己的心,融入自己脉、沉入自己的骨髓,在经历过苦痛、伤悲与坎坷后,绽放新的活力与生机,将往后的路一步一步走好,不再留下任何遗憾。
“路很长,哀家不愿意看到你人前笑脸人后伤悲。萧竹筠在天上看到你****沉闷,又如何能够安心?”朱成璧抬手正一正竹息发鬓的羊脂玉珠花,满怀歉意,“也是哀家不好,如果能早一些与你好好说说话,也不会让你这四年来一直如此消沉。”
“太后娘娘。”竹息颇为动容,感喟道,“太后娘娘有那样多的事情,如何能为奴婢操心?”
朱成璧微微摇头:“你在哀家身边的日子,连凌儿与奕渮都比不上,哀家只希望你能好好的过下去。”
“太后娘娘。”竹语掀了帘子进来,福一福身道,“朱祈祯朱大人来了。”
朱成璧柳眉一挑:“好了,你们都下去吧,哀家有话,要私下里与朱祈祯说。”
朱祈祯进殿的时候,朱成璧饶是有了心理准备,依旧是微微怔住,往日里意气风发的青年,如今却难掩落寞萧索的形象,就连唇上如浓墨书写的隶体“一”字的胡须都似饱浸了哀愁。朱祈祯的眼神冷漠而疏离,似乎本能地抗拒着什么,然而,朱成璧却一眼看出他骨子里透出的深沉的哀伤与挥之不去的凄凉。
这样的神情,印象里最为清楚的,是齐正声抱着朱成瑿,跪倒在燕语阁中,哭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你以前从未蓄过胡须。”朱成璧扬一扬带着镂金镶玳瑁护甲的小指,淡淡道,“如今看来,虽是英武,但仿佛长了几岁。只是,古人有言,蓄发明志,不知祈祯你,是为何意?”
“侄儿不想跟太后娘娘兜圈子说话,太后娘娘是否特别想知道孙传宗的死,是为了谁?”朱祈祯忽而一笑,贝齿间似泌出点点珠光,“就是侄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