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急促地敲打着挡风玻璃, 响雷一声接着一声, 像连珠炮一样滚滚而来, 仿佛要把漆黑的天炸开一个口子, 司机梁勇双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 眼睛死死地盯着泥泞的小路, 艰难地开着车。
县委书记刘力问: 能不能再开快点?
办公室主任沈紫东说: 书记, 这路太滑了, 再快了有危险。
刘力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抬起胳膊看了看表。
车内的气氛很沉闷。 沈紫东和梁勇对视了一下, 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们知道书记此时的心情, 如果按目前这个速度行驶, 晚上十点是很难赶回县委了。 可那个时候, 书记还要召开县委常委紧急扩大会议, 具体讨论部署救灾任务, 把救灾工作迅速落实到具体部门。
昨天零时四十分, 县委、 县政府办公室分别接到本县的南岭乡、 南湾乡的汛情告急电话, 报告说大风暴雨裹着冰雹袭击了这两个乡, 灾情十分严重。 接到电话十分钟后,刘力就带着副县长王中涛和相关的一行人出发了。
一个多小时后赶到了南岭乡, 他们被这里的景象惊呆了。 一棵棵碗口粗的树木被拦腰折断, 树冠躺在地上, 没断的也东倒西歪, 在风雨的吹打下顾影自怜地发出阵阵呻吟, 房屋倒塌了一部分, 瞬间使一些村民无家可归。
村干部正组织安排这部分受灾农民, 把他们分散到受灾较轻的农户家里。 可是这些人仍然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清醒过来, 懵懵懂懂地站在雨中, 望着已变成一片废墟的房屋, 迟迟不愿离去。
再看大片大片的麦子趴在地上, 仿佛像睡熟的婴儿。 一个个滚圆的西瓜被砸断了藤, 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显得很无助。 瓜儿离开了秧, 就意味着它们的生命到了终结, 可是还没有成熟啊。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大爷, 坐在地里摸着一个一个西瓜, 哭诉着说: 这几亩地是我们一家人的盼头啊, 全家人还等着西瓜熟了卖了钱给老儿子娶媳妇, 老天爷你怎么不睁眼睛啊, 我老汉一辈子从没有做过亏心事, 为什么你要这样对待我, 这不是要我的老命吗?
听着老人的哭诉, 在场的人心里都不是滋味, 两个村干部走过去试图把老人拉起来, 可他就像钉在了地上纹丝不动。 看到这个场面, 刘力这个铮铮的汉子也落泪了。 他知道庄稼可是农民的命根子, 他们的希望, 他们的日子全在这几亩地里,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重要的。
刘力走过去, 单腿跪在地上说: 老人家, 你不要太伤心了,我是县委书记, 我们会做好救灾补助工作的, 把损失减少到最低限度, 你还是起来吧, 这样坐在地上, 时间长了会伤身体。
老人一听是县委书记, 哭得更厉害了, 他抓着刘力的手, 久久不肯松开, 仿佛是溺水的人突然间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绳子, 这根绳子给了他生的希望。 求生是人的一种本能, 他要牢牢抓住这根绳子。
常委们和相关部门的一把手接到通知都准时赶到了县委会议室, 十点四十分还不见刘力他们一行人的影子。 会议室烟雾缭绕,在座的个个焦灼不安, 纷纷猜测着他们为什么没有准时赶回来,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正在窃窃私语的时候, 会议室的门开了, 刘力和王县长走了进来。 走进来的哪里还像是人啊, 活脱脱的两个泥俑。 副书记韩茂林赶紧站了起来, 握着刘力的手说: 刘书记, 你们可回来了。
刘力只说了一句: 路太难走了, 开会吧。
韩茂林没有再说什么出了会议室, 过了几分钟, 端来一盆水,拧了个毛巾递给刘力说: 你先擦下脸吧。
刘力把两个乡的受灾情况向与会者做了说明, 并把当前需要马上解决的几件事做了强调。 一是尽快安抚房屋倒塌无家可归的群众, 帮助他们重建家园。 二是农作物补救措施。 三是受灾群众中有不少子女马上面临高考, 希望教育部门做个统计, 具体安排他们的食宿, 让这些孩子们保持一个平稳良好的心态, 确保高考的顺利进行。
会议结束时已是零时了, 刘力拖着两条就像是灌了铅的腿走出会议室, 沈紫东还在门口等着他。
刘书记, 出去吃点饭吧。
刘力摇摇头说: 你们去吃吧, 我不想吃。
那怎么行? 你已经饿了一天了, 我给你端来。
刘力摆摆手说: 不用了, 我有点困, 想休息。
可躺在床上的时候却怎么也睡不着, 所发生的事情就像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再现, 那个老大爷的身影仿佛就像刻在了脑子里, 怎么也抹不去。 老人眼里流露出来的那绝望乞求的眼神, 像锥子一样扎他的心, 那眼神里有太多的东西, 那是落水者的呼叫,绝望者的哀告。
也就在这个时候, 才感觉到肚子确实是饿了, 饿得有点前胸贴后腔, 可是他的办公室里从来不存放吃的, 只好翻起来倒了一杯水, 喝点水缓解一下饥饿。 这饥饿感始终包围着他, 笼罩着他,在这样的笼罩下也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紫东, 刘书记在吗?
吴县长, 你回来了, 刘书记在。
县长吴国良和沈紫东打过招呼后, 进了书记办公室。 刘力正在看一份文件, 见吴国良进来, 忙站了起来握着他的手说: 你辛苦了。
吴国良坐在沙发上, 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刘力一支, 然后自己也点了一支, 猛吸了一口, 然后慢慢地将烟雾从口中吐了出来才说道: 一言难尽啊, 刘书记, 我们又是无功而返, 真的是不好意思见你了。
没什么, 这都是预料之中的, 如果能轻而易举地办成, 也就不会让你亲自出面了, 就讲讲你这次的经历吧。
我们这次去和南方那个投资商谈了几次, 并且做了一次又一次的让步, 可以这样说, 给他们的条件已经是优惠的不能再优惠了, 可人家还是说要考察, 真是想不通, 这个考察还有完没完?
这次出去我感受最深的就是有钱便是爷, 看看人家, 那些老板个个都是财大气粗, 牛气得要命。 就连那些手下, 都不知道自己是半斤还是八两, 自己的祖宗是谁, 我好歹也是一县之长, 可在他们眼里屁都不是, 我心里憋得那个气呀, 真的是无法言喻。 可人在屋檐下又不得不低头, 谁让我们求人家呢。
刘力给吴国良倒了一杯水递过去, 看着他笑笑说: 谁让我们穷呢, 有句古话, 人穷理短, 马瘦毛长, 这话一点都不假。 如果我们能在短时间内把经济搞上去, 给人家提供一个良好的投资环境, 到那时候不怕他们不来。
吴国良说: 这谈何容易啊, 你我来这里也快一年了, 很多工作还是在原地踏步, 市里要求县里今年的收入要增加几个百分点,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 能保住去年的就已经很不错了。 说到这里,他的手机响了, 接完电话后他对刘力说: 我先走了, 那面有事。
送走吴国良, 刘力坐在椅子上, 陷入了沉思。 是的, 自己到平阳县确实是快一年了, 这一年都做了些什么? 成天匆匆忙忙地应付上下左右的接待来访汇报, 搅得脑子乱糟糟的, 一件事都没有理顺。 每想起这些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他想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种困境, 尽快把工作思路理出来, 需要解决的事情一件一件地抓紧落实。
刘力上任以后, 查了平阳的底子, 什么都走下坡路, 财政年年都出现赤字, 上个五年计划还有三分之二搁在计划单上, 什么时候能够实现, 这都是一个未知数。
这些都是什么造成的? 作为贫困县, 往大里讲, 有它的历史原因和客观原因, 是历史造成的。 但作为一个县委书记, 不管有多少原因, 带上这样一顶帽子, 心里感觉到沉甸甸的, 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在人前总觉得抬不起头来。 虽然政府一再加大对贫困县的帮扶力度, 可长期依靠政府帮扶总不是长远之计, 得自己走出一条路来。
自己上任后都做了些什么? 前任留下来一大堆棘手的问题,都得一件一件的去做, 去处理, 忙碌了半年多还没有处理完, 前些日子收到很多群众来信, 反映比较多的是财政局和教育局。 就反映的这些问题, 和几位副手交换了意见, 在处理前任留下来问题的同时, 对全县各个部门的情况做了摸底, 心里面基本有了数。
以后的工作怎么开展怎么抓, 在他的脑海里思路已经基本形成。
现在最让他头疼的是财政资金不到位, 有些工作开展起来很吃力。
如果想把经济搞活, 现在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招商引资, 南方的那个投资商虽然看好了这块地方, 想在这里建立一个生态园, 利用本县的资源进行深加工, 意向是有了, 但迟迟不肯决定, 真让人着急啊!
哎! 忙完这一阵, 我只能孤注一掷, 亲自出马, 成败与否就看此行了。
这时财政局长走了进来, 打断了刘力的思绪。
刘书记, 我们是不是现在走?
刘力突然想了起来, 今天答应他们一起去趟市政府, 看能不能再向财政要点钱来解燃眉之急。 虽然在县委、 政府的号召下,举办了一次献爱心的捐款活动。 但那些钱只能是杯水车薪, 解决不了多大的问题。 现在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于政府了。
楼道里死一样的静谧。 徐卓群把材料整理好后已经是十一点多了, 但她并不急于回家, 坐在那里, 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 思维出现了混乱, 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她真的没有想到自己的人生会这样失败, 失败的一塌糊涂, 几乎把她击垮。 这种失败把她带到了毁灭的边缘, 这种痛苦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真正悟到它的深度。
按说徐卓群的家庭, 应该是令人羡慕的, 对很多人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丈夫在县教育局当局长, 论级别虽然只是个科级干部, 但手里握着实权, 全县几千名教师的命运, 可以这样说掌握在他的手里。 有句话说, 穷则思变, 富能生淫。 这几年随着地位的变化, 丈夫陶依林的内心也在起着变化, 套一句官话是与时俱进。 有很多教师, 特别是女教师, 走出大学校门, 大部分分在了农村中小学, 家多半又安在了县城, 所以往县城调, 往县城附近的学校调, 成了她们梦寐以求的愿望, 也是孜孜奋斗的目标。
但无论往哪里调, 必须通过陶依林这一关。 每到新学期开学的前半个月, 徐卓群的家门庭若市, 星期天都不得安宁。
徐卓群待在机关里, 又搞文字工作。 有时候为搞一份材料,不分昼夜, 一个星期下来, 真是感到身心俱惫, 想利用星期天好好休息一下, 但这点愿望也往往被找陶依林的人剥夺了。 休息不休息倒是小事, 主要是现在的社会风气普遍这样, 只要上你的门,求你办事, 就没有空手来的, 东西只要提进你的门, 就没有拿出去的可能。 通常送礼人的心态是这样的, 只要你收下了我的东西,就觉得成功在望, 自己的事有戏唱了。
可是县城内每个学校的编制是有限的, 一个学校塞进去一两个人, 或者三四个人是有可能的, 只要你局长同意。 但如果多了,即使是局长点了头, 校长也不愿意接收, 关键是没办法安排。
这样久而久之, 就落下了骂名。 更让人不能接受的是, 有些女教师为了能达到调回县城的目的, 不惜牺牲色相, 陶依林则来者不拒。 他想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送上门的美味, 不吃才是傻瓜。 他的人生哲学是人生苦短, 享受一天是一天。
徐卓群很早以前对这事就有点察觉, 但她还是宁可信其无,也不愿信其有。 她很爱陶依林, 也很自信, 想陶依林是不会背叛她的。 想归想, 但还是很替陶依林担心, 丈夫的命运决定着家庭的命运, 她曾多次婉转地提醒他, 做事要有分寸, 不要太出格,水能载舟, 也能覆舟, 但陶依林总是打哈哈搪塞了过去, 从不正面回答。
前年国庆节, 在一次婚宴上, 徐卓群差点晕倒在餐桌上。 那天她去迟了, 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 桌上没有一个认识的, 几位客人的对话, 霎时间把她的整个人生都给毁了。 她没有想到陶依林的口碑竟是这样, 利用工作之便, 玩弄了不知多少女性, 作为妻子的她怎么能接受这个事实? 听着人们的议论, 她无地自容,恨不得地能裂开一条缝钻到里面。 她没有心理准备突然间接受这个事实, 更受不了别人在公开场合谈论她丈夫绯闻的这种羞辱。
值得庆幸的是, 这个桌子上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和陶依林的关系, 这多少给她留下了一点可怜的自尊。
她不知道是怎么走出餐厅回到家的, 她处于思维的盲区, 无从判断、 观察和选择。 脑子里始终就重复着一句话,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顷刻间她的人生信念全部坍塌了, 她问自己, 相互间的信赖和忠诚是在什么时候戛然而止的, 或者说它们就根本没有存在过,只是自己的一种虚幻罢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为自己感到悲哀。
风雨飘摇十几年, 自己苦心经营的这个家, 原来竟是这样的脆弱, 这样不堪一击, 同样也没有逃脱世俗的命运。
她的思路进入了一个诡异的怪圈, 觉得陶依林做出这样的事情, 过错都在自己, 是她的过分自信和信任才导致了今天的结果,她觉得无颜面对世人。
也许人在受到太强烈的刺激以后, 想问题都会过分极端。 在这个时候, 她想的更多的是如果自己再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首先接受不了来自外界的舆论和压力, 她无法忘记所听到的话, 这些话一遍一遍地撞击着她, 宛如潮水击岸, 掀起一层一层的浪花。
她的人生她的梦瞬间被陶依林撕成了碎片散落满地, 无法再拣起来。
徐卓群病倒了, 在床上昏睡了三天。 陶依林觉得很奇怪, 好端端的一个人, 怎么出去了一会儿就有病了。 而且这病来的太突然, 徐卓群又拒绝治疗, 包括吃药, 三天的时间里一句话也不说。
刚开始陶依林也没太在意, 女人嘛有时候不舒服睡一两天是很正常的, 一直到第三天他才感觉到有点不对。 可任他怎么问,徐卓群就是一句话不说, 眼睛也不睁, 她不愿意再看到他了, 也没能力再坦然地面对他了, 只是渴望着静静地把自己纷乱的思绪理出个头绪。
结婚十几年来, 她还是第一次这么理智、 这么清醒地面对自己的婚姻家庭。 当一个人能冷静地分析自己感情的时候, 这感情可能有两种命运, 要么在清醒中存在, 要么在清醒中死亡。
几天来, 徐卓群对陶依林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们离婚吧。
陶依林听到这句话, 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说: 老婆,我没有听错吧?
徐卓群肯定地点了点头说: 没有。
如果不是我搞错, 那么你是不是这几天有病, 脑子出了问题,如果是这样我们马上去看病, 否则我可受不了。 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间提出离婚, 我又没有做错什么? 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如果是这样, 我可以给你让道, 大丈夫理应成人之美。 陶依林戏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