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冷战”,因为中国的“关门”政策,许多美国人对中国根本不了解。我先生在很小的时候,便问母亲:“为什么图画上的中国人总是没有笑容?”当时的他哪里能料到最后把个人的幸福押在和中国女人的结合上。
戴维印象中的中国人是握着“小红书”(毛主席语录)张牙舞爪,像海盗一样冷酷无情。他是通过报纸和电视认识中国的,却从来都没有和真正的中国人打过交道。他对我们分外注意,又总是带着怀疑的目光。
事情的真相是警察来了以后查清的。戴维本来在气头上时,想控告打架时受到的伤害。如果这样,我们都将成为证人,并将永远亏欠于阿瑟。幸运的是,第二天,戴维气消意顺,两人各自道歉,和好如初。
以后,戴维对我们特别客气。我在购物中心巧遇他几次,每次他都会夸奖我的儿子。
今年暑假,阿瑟一直不在家。我向老兵乔治打听,他说好久没有看见银灰色的“Mazda”卡车了。我给阿瑟留了电话录音,也不见回电。我在电话里说:“中国大陆要发表我写你的故事,需要照片,你得帮我找出来。”
有一次我遛狗回来,想到他们家的“饺子”,便在没有预约的情况下,带着“美丽”一起去敲门。我看到他们家的草坪完全荒芜了,干得草枯地裂。加州的夏天罕见雨水,他一定离家很久了。他去度假了吗?他在东南亚的记者生涯回忆录写完了吗?出版了吗?他太太退休不工作了吗?很多很多问题,没有答案。
倒是老兵有心。他经常在车库里和隔壁的老头聊天,车库的门对着大街。那天我买菜回来,风特别大,白色的塑料袋在风中张牙舞爪,几乎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正望着有限空间中的一段水泥地,小心翼翼地的走向大门,却听到老兵在叫我。
“Mazda”回来了。
我会意地笑了,谢了他。我们弄堂里只有阿瑟开那种小型的日本卡车,而且车后没有装盖。
当天晚上我见到了他。他开门就打招呼说:“事情实在太多,还没来得及给你回电。”我站在门外,为了节约时间,想三言两语讲个大概。我不就是需要几张他的照片吗?后来,从门外说到门内。我站着讲话,希望用少一点的时间。原来,他做爷爷了,夏天一直在儿子家过。太太确实退休了。回忆录还没有写完。
他也站着,一直讲到觉得累了。我们去了他的书房。他说,“饺子”去世了,现在他的网名是“饺子”。我大笑。他说,现在家中养猫,叫“三保”。问我是否知道“三保”的典故。
时间就这样被浪费掉了。东拉西扯,讲的都是中国,从郑和下西洋一直说到WTO,从黄昏聊到天黑。
为了郑和的发音,我们争吵不休。他说“陈和”,我说他拼读错误,他把汉语拼音大骂一通,说在耶鲁大学念中文的时候,发音都用美国音标。我又笑得前仰后合。然后他拿出一个便条本,嚓嚓在上面写了几个字:齐亚德。
齐亚德--繁体字,写得好漂亮!
“什么意思?”我问。
他说:“这就是我的中国名字呀!”“齐”是他的家姓--Zeich。
“你的文章可别用其他同音字。”他认真地说。
我说:“太晚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故意逗他,看到他的脸色由晴转阴以后,补上一句:“行,把你的字给我,让编辑去平反吧!”
临走的时候,我握着他的手说:“后会有期,齐亚德先生!”
后来,我们偶尔在海边相遇,话题总是中国烹饪。常常在这个时候,大洋彼岸在我心中升起,让我在呼啸的风声涛声中,感到耳目一新。
命运把我送到异国他乡,我就像放飞的风筝,但这并没有割断系在我心头的那根丝线。美国弄堂给了我“饺子”和“美丽”,讲中国话的美国朋友,这难道不是来自上苍的恩惠?
嬉皮屋
玛丽亚,嬉皮屋就在你的对面。叫它嬉皮屋是因为它的外部非常嬉皮:门前杂草丛生,墙上灰头土面,车停得最多,却像从废车场拣来的,有的铁锈满身,有的破窗上胶带纵横,还有缺了一个车灯的独眼龙。进进出出的都是些年轻人,四间卧室不知住了多少人,一对对,一群群,穿着邋邋遢遢、破破烂烂,可谓屋如其人。
美国的城市不论规模大小,都有记录当地风俗人情的文字材料。我们这个一万人左右的小城也不例外。这些在中国被称为地方志的介绍,到了小地方,有些内容实在不足挂齿。比如一栋空关着的房子,因为有人相信死人的灵魂经常回来,而被列为参观景点。这是我居住的小城里的一个故事,房子坐落在海滩边上,女主人在很多年以前投海而去,身穿天蓝色的连衣裙……美国的历史不长,却因为美国人的敏感、好奇及丰富的想象力而加大了密度。也许正是受了他们的影响,当我拿起笔想写自己居住的环境时,不能不记录这栋奇怪的房子--嬉皮屋。
这栋屋就在我家的隔壁,是我们弄堂里唯一的一栋供出租的房子。
没有人知道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除非它露出了“狐狸尾巴”。据说,有一次,车库里流出暗红的液体,从车道一直漫到马路,就像铺上了红地毯一样。邻居中马上有人报了警,因为确信那屋里已经血流成河。结果呢,警车拉着警报,包围了这幢房子,却发现有人在车库里宰牛。
这件事发生在我搬来以前。我怀疑里面有添油加醋的成分,因为我目睹我的邻居是一群动物保护主义者,不可能如此手下无情。他们的后院简直像个动物园,狗猫成群自然不在话下,他们还养猪、蛇、兔子和其他动物,到处都是铁丝笼子。我的儿子喜欢那头可爱的小猪,下了课,常常到“动物园”去报到。猪是有人从路上拣来的,取名洁尼。洁尼时不时地制造出许多噪音,不知是因为想家还是怕生,一开口就叫得撕心裂肺。对于一墙之隔(后花园的墙)的我们,这真是磨炼铁石心肠的难得机会。我曾悄悄地爬上墙头,细细地观察了一番。那头小猪真像个胖孩子:小眼睛、翘鼻子、圆圆滚滚、白里透红,难怪有人要收留它。我先生趴在墙上,居然看迷了心窍。要是没有那堵墙,他大概会和小猪亲亲嘴,或者把它抱回来。他在这方面比隔壁棋高一着,连野生动物都要喂。他的老母亲还买了胡萝卜,开车去荒野喂野兔呢!
更令人头痛的是,每逢周末,隔壁常常开派对。来客之众,几乎让小巷变成了停车场。他们欢呼喝彩,惊天动地,通宵达旦。如果周围的人家不紧闭门窗,其气势犹如地震一般。
美国的先锋派人士一般都住在大城市里,比如旧金山的同性恋街。小城镇里的人比较保守,循规蹈矩过日子。路口的嬉皮屋,打破了平常人的心态,使我们的弄堂成了当地的一道景观。
如果是明星、政治家和诺贝尔奖获得者等著名人士住在这条弄堂里,人家大概都会以此为荣,即便汽车流量频繁一些,周末热闹一些,也不至于招人嫌。
但是,对于这些与众不同的无名小卒,有些人就很不舒服,好像喉咙里扎进了鱼刺一样。我们家曾经来过几个不速之客--穿着非常体面的邻居,突然敲开我家的门,要我们联合提抗议。听说还有人打电话给市政府和警察局,说他们破坏了美好的人文环境。
中国的弄堂里,有个风吹草动总是面对面开销的。美国人使用的是法律和警察。
其实质都是为了平衡不同的生活模式。作为一个中国人,我理应成为保守阵营里的一员,有这样的邻居真是倒了霉。但是,有一个问题不能不让我三思而行。谁是这栋房子的主人?为什么将好端端的房子交到这些人手里?
有人说,房东很有钱,从来没有露过面,一切由二房东管着。那么,二房东又是谁?是不是也像年轻人一样?
有一天,隔壁有个男孩在屋前修汽车,我走过去和他聊天。他是个大学生,长得挺英俊的,白天打工,晚上读书。我问:“是因为家里房子太挤,还是这里的租金很便宜,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他说,因为不想和家长住在一起。他说“家长”,意味着父母高高在上,与子女不平等。我说:“父母总爱自己的孩子,你也一定爱你的家长吧?”
“噢,当然,当然。”他说得很真诚。“但是,我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
在美国,孩子到了18岁,就能够独立了。这份权利就像拨开乌云见太阳一般重要,没有一个年轻人愿意随便放弃。美国没有“子不教,父之过”一说。孩子长大了,让他们自己飞。
对此,我不知说什么好。
回家和先生谈起这件事,说,希望我们的儿子长大了以后和他们不一样。
先生说:“你等着瞧。”
我说:“将来我的孩子住在这破破烂烂的环境里,我死拽也要把他拉回来。你也会的,是不是?”
他说,到时候再说,想那么多干什么,还是享受现在的生活。
我想,美国也真有一大批像我先生、大房东、二房东那样的糊涂虫,不分是非,不讲黑白。
说得好听一点,是宽容和热爱,上纲上线的话,就是不负责任。
希望这些年轻人能够在自由的条件下健康地成长,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社会。
嬉皮屋还是老样子,警察却没有来过问,平安无事。
后来还是出事了,那头小猪,小猪洁尼突然失踪了。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弄堂传开。
洁尼不见了!此时的小猪,在人们的心里,完全是一条和我们一样的生命。洁尼,洁尼!大家出动,去海边,树丛里,四处寻找,好像搞运动一般。
“洁尼,你到哪里去找妈妈呀?会不会被野兽吃了呢?会不会被什么人宰杀了呢?”隔壁的姑娘一边找,一边说,哭得眼睛通红。
就是这时,我突然觉得整条街道立了起来,活了过来,就像放大了的一栋楼,嬉皮屋在地下室,我们家在底层,阿瑟他们在顶部。马路安彤耐特成了上上下下的楼梯。人们从家里走出来,走出来,为了一头小猪,聚到一起。
走在寻找洁尼的行列里,我心里像涨了潮水一样汹涌澎湃,我的眼睛潮湿了。我想起了自己,在他们的年龄正遇上中国现代史上最“混乱”的时代。多少青年文攻武卫,相互摧残,像疯狂的野兽一样,置他人于死地而后快。如果在我们小的时候,家长、学校和社会给我们一些对动物的热爱和怜悯,也许整个民族能躲过那场灾难,至少不至于整死那么多人。
亲爱的玛丽亚,你是整个事件的见证人,你看到了吗?人们从你的身边纷纷向海边走去,穿过丛林,四处寻找。此情此景,谁不为之动容?
十年一觉
十年,在美国一条寂寞的弄堂里,就这样一眨眼过去了。
我们居住区总共有六条横马路、两条直马路,东边是海,西边是一号公路。南北两边把我们和其他居住区隔开的是未经开垦、杂草丛生、野花如锦的荒地。美国有法律保护一部分土地永远处于原始状态,那里是野生动物的家园。
除了大雨风暴坏天气,我几乎每天经过那里。走在众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上,好像潜入了青纱帐一样,被没顶的芦苇、灌木和藤蔓包围。我在那里遛狗,吸进空气中的带着泥土香的野味,然后顺道去海边。
白天,我能看见翘着大尾巴的松鼠,天生大花脸的浣熊,耷拉着长耳朵的野兔,还有各种各样的飞禽--从老鹰、乌鸦到海鸥,以及难以计数的昆虫。天幕变黑以后,先生不允许我进入野生动物园。倒不是因为害怕受到野兽的伤害,而是为了表示对它们的尊重。
他认为人类野心太大,有愧于大自然,原始的世界越来越小。这就更引起了我对那块土地的兴趣。我把各条小径都走熟了,对脚下的泥土甚至地洞都仔细观察,对芽尖花蕾、叶瓣盛衰都产生了敏锐的感觉。久而久之,这块土地和她包含的一切也成了我最可爱的邻居。
离开了喧嚣的世界,每天过得非常简单﹕读书、做饭、写文章,其余的时间,我在院子里拈花惹草。简单的生活,包含着无穷的丰富,孤独给我的礼物是一副生活的放大镜。如果说我的过去,曾经像一条大标语、像一张大字报一般线条粗糙;那么现在,生活变成了艺术,变成了文学。
我有心情去体会太阳,它总是喜气洋洋地升起来,像个勤快的仆人,快快乐乐地从早忙到晚;临走前,还满面红光地向我们说再见。
我有心情去同情月亮,它是那么地追求圆满,可总是坎坎坷坷,难得完美。
我有心情仰望蓝天,那张扁扁的大脸,既调皮又可爱,说变就变,多姿多彩。
我有心情坐在树底下,出神地看蚂蚁搬家,看蜜蜂筑巢,就像观望两支浩浩荡荡的军队。一支是陆军,一支是空军,组织有序,纪律严明,同心协力,锲而不舍,不靠神仙,全靠自己。
我有心情静静地聆听雨珠的吟唱,弹着树叶,拨着花蕊,敲着大地。
我有心情容忍海涛的咆哮,就像面对一个发脾气的孩子。大海总是原谅它,我为什么不能?
啊,离人远了,离自然近了,世界变得越来越大。
我给草地浇水,给花木施肥,给小鸟添食,就像与他们共享美餐,为他们洗脸理发,看他们梳妆打扮。小草点头微笑,花树摇曳肢体,小鸟拍打着翅膀,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在空中写下一个又一个大字,欢快地和我对话。这一草一木,一虫一禽,一石一土,就像我的长辈,我的儿女,我的朋友,我们休戚与共,心心相印!
这时,我才知道,在忙忙碌碌的时候,人的生活是那么容易浅薄,容易干枯。而当我们把生命之泉和天、和地连接起来,才能得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幸福和满足。
有一天,我躺在草地上遥望蓝天,正值一群海鸥密密麻麻地当空飞过;顿时,蓝天好像变成了海洋,海鸥如千百条鱼儿在海底畅游。我只觉得天地倒了过来,我正高高在上,俯视着清澈的汪洋大海。
啊,岂止是海洋,岂止是天堂!明明是我驾着地球,优哉游哉,畅游广袤无垠的宇宙!
这十年,就像泉水一样,平静透明,无声无息地穿过我的生命。安彤耐特,这条短小而平凡的美国弄堂,潜移默化地改变了我的人生。
##西洋滚滚见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