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原来和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城里。几年前,儿女长大工作了,她卖掉了房子,搬到旧金山北面一个安静的退休人员集中的居住区去了。
据先生说,他们兄妹俩小时候很亲,妹妹长得特别可爱:圆脸蛋、大眼睛,像洋娃娃一样。玛丽的性格特别开朗,整天喜笑颜开,几乎没有哭哭啼啼的时候。
但是,我和先生认识以后,好几年都没有见过玛丽一面。他们家是自由派,不太讲究人情世故。按照美国人的说法,就是尊重小姑的自由。
有一年过圣诞节,我们被邀请去婆婆家。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玛丽。她已经是中年妇女了,体形开始发胖,脸更圆了,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仍旧灌满了喜悦。
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她刚刚离了婚。
第一次见面,她和我拥抱,好像亲姐妹一样。然后轻轻地在我耳旁说:“我哥哥是好人。”我连忙点头,同时说道:“是的,他是好人。”她说:“谢谢你爱上他。”
短短几句话就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扫得干干净净。
玛丽在厨房里非常能干,烘烤、切洗、布置餐桌,里里外外都是一把手,我想去帮忙都插不上手。干活的时候,她谈笑风生,和客人谈菜谱,聊服饰,谈得最多的是她的孩子:一男一女,都出生在欧洲。
玛丽嫁了个希腊工程师,十多年以后就离婚了。其中的心路,我从来没有机会向她打听。老公更是个糊涂虫,糊涂到妹妹在欧洲干什么都说不清楚。但是,说他糊涂实在有点冤枉,不如说他含糊。谈吐之间,我感到他不赞赏妹妹的婚姻。
玛丽离婚后住在婆婆家附近,孩子们都跟着她回到美国。婆婆过世前,她们常常一起来我们家玩。我招待他们吃中国菜,无非是馄饨汤、炒牛肉片、菜心蘑菇等中国餐馆里的大众菜。凡是老公不爱吃的,比如清蒸鱼、白斩鸡等等,我决不献丑,以免重蹈覆辙。
今年圣诞节,玛丽突然来电话,说要来看望我们。我不知何故产生了一个很强烈的愿望,想打听她的婚姻状况。这些年来,婆婆走了,她的前夫也离开了人间。孩子大了,离她而去,孤苦伶仃的玛丽只剩下了唯一的哥哥和嫂子了。她有朋友陪伴吗?晚上一人过吗?周末到哪里去休闲?我一无所知。如果她这次来能住上几天,聊聊天,该多好!可惜,她在电话中说,她还要拜访许多其他老朋友,不能在我们家过夜。
玛丽出现在我们家门口的时候,我大吃一惊。小姑减肥成功,身材苗条,笑容灿烂,像年轻人一样性感活泼。她的头发被染成金色,剪得很短。精致的化妆掩饰了她脸上松弛的皮肤,眼睛仍旧炯炯发亮,水汪汪地灌满了喜悦。
真像一个沐浴在爱河里的女人啊!我更看不透她的内心世界了。
他们兄妹俩有说不完的话儿,我几次转移话题,想引到婚姻上去,刚说上两句,总是被兄妹情打得落花流水。也许,我心里想,也许我多管闲事了。
有人说,文明是虚伪的。用中国人的标准看确实如此。美国人不屑将自己的烦恼转移给他人,即使焦头烂额也不轻易对人吐露,最多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玛丽难得来一次,怎么可能谈自己的私事。在我的记忆中,她从来没有愁容。她恪守着婆婆的名言:“让别人快乐就是自己的快乐。”
玛丽问我们一切可好。我急中生智,居然说:“玛丽,其实我俩婚姻实质相同,都嫁给了外国人。”
听我这么一说,她整个身体从椅子上弹起来,惊诧地叫道:“可不是么!我们都嫁了外国人!哈哈,嫁给了外国人!这么多年来,我怎么没有想到?”
她脱口而出却让我琢磨了好久,跨越常规的婚姻是不平等意识的反映。美国容纳各种移民,跨越种族和跨越国家,没有多少差别。玛丽说:“这么多年来,我怎么没有想到?”就像在问我,嫁个外国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我们就这样打开了婚姻的话题。
那是在她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几个女同学买了一本《欧洲:五美金一天》的旅游书,看得痴迷不已,竟然痛下决心,书也不读了,工也不打了。取出全部的积蓄,开车横穿美国,到加拿大坐船,去欧洲玩了六个多月。她的老公属于欧洲旅游时顺手牵羊的额外收获。
二十多年前的美国姑娘与今天的年轻人没有多大差别,我心里想。
妹夫是军事工业方面很有才干的工程师,曾经被美国公司雇佣,负责高级机密工程的设计。所以,妹夫既是希腊人,也有美国国籍。他们的两个孩子也同样拥有两个国籍。
玛丽结婚以后在欧洲住了十年,希腊的住所就是公婆的房子。除了希腊,因为工作需要,他们在德国住了三年,在意大利住了两年,还去了土耳其和巴基斯坦。玛丽说,外国话都是从厨房里学来的。
我说,此话千真万确。我学英语,听力和会话都是强迫自己住到美国人家里去以后才过关的。她哥哥也是我从厨房里顺手牵羊得来的。
玛丽咯咯大笑。老公在旁边不得不呈点头状,我们第一次见面确实是在他朋友家的厨房里。他一看见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抱在怀里,吓了我一大跳,和中国传统的“抢亲”差不多。
谈起在欧洲的日子,玛丽毫不后悔。她会讲法语、德语、希腊语和意大利语,喜欢欧洲山水和风情。更何况,她有两个爱情的结晶。
她后悔的是另一件事。
玛丽在决定离婚前就带着孩子回到了美国,在哥哥和父母的帮助下,找到了工作,买了房子,而且事业有成。她是个很讨男人喜欢的女性,但是,十多年了,却一直单身。美国有尊重隐私的习惯,就是在我们姑嫂之间,我也不好意思问她。
这次圣诞节,她终于告诉我,她不甘心当家庭主妇,想到社会上去争一席地位,这是她非常后悔的一件事情。
我们都沉默了。谁敢说女人走上社会错了呢?但是,在社会大背景下,家庭变得渺小了,家事如杂草丛生,无人修理,夫妻之间由相互奉献变成了各显神通。
玛丽说,女人靠拼打来建立和维护自己的地位,而男人绝不肯轻易输给女人。这场战争没有赢家,无论男人和女人。她的婚姻就这样破裂了。
她在拼打中独立了,自信了,成就卓著。这份骄傲,像树苗一样被岁月浇灌,越长越粗壮,难为别人所砍倒。但是,当她想再建爱巢的时候,已经今非昔比,对男人的期待很不一样了,所以一直没有成功。
“什么不一样?”我打断她问道。
“嗯,”她手托着腮想了想说,“举个例子,男人也得做家务,大家平分,别指望我去服侍他。”
唉!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生怕被她听见。心里想:现代人越来越淡化婚姻中的情感因素,因为大家都成了一等公民。家庭是需要牺牲的,如果男女双方都不愿意奉献,那么又能从婚姻中得到什么?
玛丽走了以后,我浮想联翩。她那爽朗的笑声、美丽的容貌、婀娜的体形一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人见人爱的玛丽,是要男人要婚姻的,女强人也是女人,应该享受男欢女爱的温情。但是,独立像一把双刃剑,既保护了自己,也成为阻挡别人的樊篱。
值得赞赏的是,独立的女人毕竟是独立的,没男人也照样活得有滋有味。
玛丽在失望以后,转向热爱自己,越活越年轻越漂亮。难道不是一条积极的道路吗?这就是我的小姑,永远快乐的玛丽。
真的快乐吗?我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