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庆祝新中国成立60周年，江城市新建的展览中心举办了一系列书画展览，其中规格最高的一个，便是省委常委、省委组织部长高青云和他的千金高明珠联袂举办的题名为《龙凤呈祥》的书画展。展厅是整个展览中心最好的一个，面积三百平方米的玻璃房，坐北朝南，正对展览中心大门。展厅中央的特大型超豪华水晶工艺吊灯，璀璨辉煌，热烈地照耀着高部长和他女儿的六十幅作品：高部长的书法作品三十幅，高明珠的绘画作品三十幅。这六十幅作品，象征着花甲之年的新中国繁荣昌盛，和谐温馨。剪彩仪式由两位省部级高官主持，一位是省委副书记，另一位是省人大主任；前者代表省委向高部长的书展表示祝贺，后者代表人民群众为高明珠的画展捧场。展厅内外，摆满了由省市各部门、各厅局、各企事业单位和各群众团体、各企业集团敬献的花篮。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此起彼伏，足足持续了一刻钟。
高明珠一身靚装，摩登而瑰丽，比做新娘时还要漂亮，还要风光。她依偎在他的矮胖但却高贵的父亲身边，在各色媒体记者的摄像机和照相机镜头前面频频亮相。毕竟是初出茅庐，因为过度的激动和兴奋，她满脸绯红，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乌溜溜的眼睛像喝了酒一样，在时髦的金边眼镜后面闪烁着陶醉和迷离的光芒。那一头金黄色的长发一半披在肩上，一半泻在胸前，将她的大面积裸露的酥胸，衬托得愈加白嫩和丰腴。相比之下，她的父亲要比她沉着和冷静多了，尽管他内心也充满了激动和喜悦，但是他却安之若素，不动声色，紫酱色的脸上透出微微的笑意，细小的眼睛里却放射出他那样的高层领导在公众场合永远不能失去的威严。他不愧是政界的元老，书坛的宿秀，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将。今日之下，像他这样多才多艺的高官，可谓凤毛麟角，在政艺两界都是备受敬重的。
江枫在两天前就收到了赵璧辉专诚寄给他的大红烫金字的请柬。请柬刚收到，又接到了赵璧辉打来的电话，问他有没有收到请柬，并再三关照，届时务必在百忙中挤出时间，光临他“老泰山”和“拙荆”书画展览。电话里，先前的官腔为之一扫，其语气之和蔼温婉，态度之热情诚挚，为江枫近年来闻所未闻。江枫一时间竟颇为感动，毕竟是多年同窗，拜在同一个老师的门墙之下，情谊如同手足啊！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这是江枫历来做人的信条。既然老同学幡然改图，如此尊重他，他也不能让老同学失望。书画展开幕那天，他在规定的时间十点钟之前就来到坐落在紫薇湖畔的展览中心，在精美豪华的签到簿上，用毛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剪彩的仪式，他从头到底都参加了。一个多月前在蝴蝶池畔邂逅的高明珠，那次曾感谢他的救命之恩，此刻用加倍的热情欢迎他的光临，一双绵软的小手握住了他的大手足有半分钟；要不是她正忙于应酬，她握手的时间定然会更长，而且还会对他说更多热情洋溢的话。
剪彩结束，还未来得及看展览，江枫就被赵璧辉领到展览厅里的一间豪华的休息室里，与那些前来参观捧场的省市领导一起，享受盛情的款待，包括喝好茶，抽好烟，吃精美的点心。江枫不会抽烟，早饭也刚吃过；盛情难却之下，不得不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茶。这意外的礼遇，本来已让他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再加上与达官贵人们泡在一起，这就更使他感到浑身不自在。乘着忙乱，他挤出人丛，径直来到展厅。
他先被一篇书写出众的前言吸引住了，那是省书画院院长秦大痴的手笔。他的一手魏碑体的楷书在当今书坛堪称独步一时，无人企及。前言在赞美高部长及其千金的书品、画品的同时，更满腔热情地赞扬他们的人品：“改革开放以来，高青云部长举办个人书展不下二十次，其展品拍卖所得，均无偿捐赠灾区及贫困地区，总计金额已超过百万之钜，其高尚情操，早为世人所景仰。今日之书画展，乃为庆祝新中国60华诞而办，其耿耿赤心、绵绵深情，洋溢于翰墨之间，已足以令人敬佩，而父女两人又作出决定，将本届书画展所得全部捐赠希望工程。嗟乎！艺苑鹰雏，比翼双飞；高风亮节，后继有人！……”
读罢前言，江枫愈加感动了。他想，一名政府高官，平日里在繁忙的公务之暇，竟能苦练书艺，取得如此非凡的成就，已属难得；而在今天，正当腐败现象严重、官场名声不雅之际，他竟能洁身自好，急公好义，就更加不易了！
怀着敬佩之心，他先看高部长的书法作品。尽管他对书画艺术并不在行，但是高部长深厚的书法功底还是有目共睹。他不独长于楷书，那一笔颜鲁公的胖体字学得惟妙惟肖，于丰润中显出遒劲，而且行草隶篆样样精通。据说一般书法家写小字总比写大字稳当拿手，一旦写出斗方大字，往往会露出功力不足之憾。高部长却不愧为久负盛名的行家，他书写的“祖国万岁”和“锦绣中华”巨幅颜体楷书，虽然每个字都超过盈尺，却个个稳重端庄，气势不凡，而且笔笔中锋，一笔不苟，枯润浓淡，恰到好处，就像颜鲁公亲手写出来的一样！而他的行书，也深得王羲之的精髓，一幅毛主席的诗《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大有书圣王羲之《兰亭序》的神韵。尤其是诗中的“天”、“地”、“大”、“山”、“人”、“不”等字，简直跟王羲之写的一模一样！
“书法艺术，贵在独创，要有个性，方为上品，最忌的是模仿……”他忽然听到身旁有人在低声交谈，扭头一看，原来是两位老人，都已古稀之年，正对着墙上的展品在指指点点地议论；见江枫看他们，两人都闭着嘴巴不吭声了。
看过高部长的书法作品，再看他女儿高明珠的油画，才几幅，江枫就被震撼了。高明珠似乎擅长画风景和静物，其风景画的最大特色是画面明朗，格调清新。在一幅题为《河畔》的油画前，江枫反复观摩，伫立良久，竟舍不得离去。画面上，一条从远处迤逦而来的林荫大道，伴随着一条水气蒸腾的河道，一直铺展到眼前。阳光透过茂密的树丛照在林间大道上，形成一片又一片金色的光波，把连绵的绿荫辉映得分外苍翠明丽。浓荫衬托着水雾迷蒙的河面，显出了仲春时节的勃勃生机；而在极目的远处，几个行人款款而来，又将整个画面推入了灵动活泼和深邃悠远的意境。无论是构图、设色和明暗处理，都达到了相当成熟的境界。在他身后，有好几个人围在一起在啧啧称赞：“这么年轻，画笔这么老到细腻，真是难得！”
令江枫意想不到的是，在所有的风景画里，画蝴蝶的竟有十幅之多！有在树丛里飞翔的蝴蝶，有在荷叶上停歇的蝴蝶，有在汽车顶上盘旋的蝴蝶，还有闯入汽车里的蝴蝶。这些画显然都是在蝴蝶池畔的写生之作。而以菜花为背景的蝴蝶画则占了一大半，那菜花有小块的，有大片的，有寥寥数株的，有初开时嫩黄水灵的，有盛开时蜡黄艳丽的，还有怒放时金黄璀璨的。可以看出，作者对蝴蝶和菜花的美具有特殊的敏感和独特的生活体验，她不仅努力要将蝴蝶画得多姿多彩，活泼可爱，而且在菜花的构图和调色上也下了一番功夫。望着这么多的蝴蝶和菜花，江枫不由得怦然心动。不久前在蝴蝶池畔与高明珠不期而遇的一幕，幼时与妹妹在苏州郊外菜花丛中追逐蝴蝶的情景，此刻一齐涌上心头，浮在眼前。可惜的是，高明珠的这些画作有一个共同的弱点，便是构图、设色，均显得粗糙艰涩，运笔也笨拙板滞，不够自然，整个画面虽经精心涂抹，但仍然掩盖不住技巧的稚嫩和功底的欠缺。再与《河畔》等作品一对照，其矫揉造作的毛病便更为明显。江枫发现，在创作的时间上，《河畔》等画作在前，而蝴蝶画却在其后。
一个人，怎么会画出两样的画？先画的反而成熟，后画的明显稚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在画幅前辗转徘徊，苦苦思索。
他忽然想到了荷兰最著名的画家梵高。梵高生前默默无闻，几乎连一幅画也卖不出去，死后却名声大噪，其画作竟至于价值连城。他的作品的最大特色便是线条粗硬朴拙，显出一种天真的稚气，一种罕见的热情，而且他特别喜爱黄色，黄色成了他的油画的主调。时至今日，随着这位生前潦倒不堪以至精神失常的大画家声誉鹊起，他的“粉丝”遍布世界。许多艺术院校的学生甚至以模仿梵高为荣。以此观之，高明珠是不是在学习、模仿梵高呢？看来，自己不懂绘画，不能妄下结论！
江枫正要转身，猛可里背上被拍了一下，接着听到一声亲热的叫喊：“江老师，你也来啦！”江枫正要回头，英气勃勃的伊露已站在他的面前。
“你看这些画，是不是格调有些不一致？”江枫忍不住问她。
“江老师，你也看出来啦？刚才有好多人在议论呢！”伊露凑近他耳朵轻声说道。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看样子不像是一个人画的。”
“会不会有人捉刀代笔？”江枫的脸色即刻凝重起来。
“我看有这种可能。”伊露环顾左右，悄悄说道，“当前，在教育界、文化界，冒名顶替、捉刀代笔、弄虚作假，早已不是个别的现象了。只要无耻，什么样的事做不出！只要有钱，什么样的事办不成啊！”
“哈哈，你这两句话说得太‘经典’了，可以说是对当前社会上形形色色不正之风的高度概括！”
“这是我这些年来采访了上百个实例以后得出的结论。”伊露说罢，深深地叹了口气 。
“江老师，伊老师，你们还在这儿？可把我找得好苦！”一阵香风伴随着一片曼妙的笑声扑面而来。
两人连忙扭头，只见高明珠带着一个司机模样的青年男子，笑盈盈地迎上前来。她一只手抓住了伊露的膀子，另一只手握住了江枫的手，十分诚挚地说：“展览会在扬子江大酒店准备了两桌便饭，省市的一些领导和一批媒体的记者已经先去了，恭请两位老师也能赏光。”她说着，便吩咐那男子：“快带两位老师——”一言未了，伊露早挣脱了高明珠的手，使劲摇手道：“小高，别客气，我从来不在外面吃饭。我这就心领了！”边说边招手，歉笑着，夹着她的采访包，逃也似地冲出门去了。
高明珠握住了江枫的手，却怎么也不放。她异常恳切地笑着，说：“江老师，你就赏一次光吧，我还有事请教你呢！我这就陪你一起去！”
江枫稳稳地站住，正色道：“小高，这吃饭的事，我看还是免了吧！你有事，只管说，只要能办，我一定尽力！”
高明珠的脸突然红了，她想了想，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那好，今晚我跟赵璧辉一起，到府上去登门拜访。”
“堂堂省委副秘书长亲自登门，这可不敢当啊！”江枫吃惊不小，待要推托拒绝，不料高明珠却撒娇似地说道：“江老师，我不许你再借故推托，就这么定啦！”说着，眯起漂亮的眼睛，妩媚地一笑，竟挥挥手，飘然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