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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江户帖(2)

C在白天里看过的书籍,想到的事情,都是当着我们在广场里散步的时候对我述叙。有一次我们谈到一篇托尔斯泰的小说里的故事——题目大约是“人要多少土地”——我仿佛瞥见了那个贪婪无厌的人,就在我们散步的这个广场上奔跑着。从晨曦跑到日暮,他所圈的地方已经不少了,看看太阳要落下去了,可是他又看见了一块他舍不得去掉的地方——自然也是他想圈为已有的,于是在日落之前的一分一秒之内,他也用了千斤万斤的力量想把他要得到的土地得来……这个故事如果以气力大者胜,贪婪多的得土地多的“世道法则”作结,那么托尔斯泰也许在后世更多得一些膜拜他的信徒罢?然而,那个贪婪的圈地人就在他的笔下死去了。

到底一个人要了多少土地呢?他精疲力竭地跑到临了,最后他扑倒了;他倒在的那块地方就是他的土地了。把他葬在了那里,坟墓就是他所真正要到的土地了,……我想,如果有那么一个国王,他问我:“要土地么?跑跑看。”我一定摇摇头,回答道:

“什么都不希罕,我只要一座桥。”

那在墓地附近的一座桥是用枕木搭的。墓地的周围也是长青的树林。走进树林,就可以嗅到一种沉香的气息,它是沁人心腑的,使人的心情不期然而然地镇定了下去。

每到木桥那里去一次,同时也就向那些不知者的墓地作一次巡礼。那里立着无数的碑碣,在每个碑碣底下都盛着一勺清水,水里插着几枝不知名的小花,花是那样寂寞地开着,看着它们,便仿佛看见每个死者在地下宁静地微笑着似的了。

这里的木桥和墓地,同样的给了我一种神秘的惑力。

桥是低低地架在一条小溪上,望得见溪底,望得见水里极小的虫子和鱼。桥架在这里像是没有什么必要似的,差不多一尺半已经朽坏了。桥板的木质纤维,和烧干了的牛肉一样,一丝一丝地曝露在外面;然而有几茎青草,却不知怎么竟从他的缝间生出来的。这里,一天,一个月。怕也没有一个人走过去罢?桥上的青草,同那碑碣底下的小花是一样的寂寞的。

这座桥,常常作了我午睡的床。床的周围生满了黄黄的菜花,头顶撑着蔚蓝的天幔。在大地上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呼吸着,瞑想着……我憧憬着无限,憧憬着空虚,我的心,在轻轻跳着,我低低祈祷,没有一个人能够听见:

——主啊!让我在这座桥上永远地睡眠了去罢,我不要谁来掩埋,我愿意作这个桥的守者;并且临近地守着那些死者,我是知道他们的,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有一块刻着自己名子的碑碣。

三味线

我看见那长柄子长刀身,刀尖又作弯月形的日本刀,我就想起了当初武士道的武器,遗留到如今却成了舞台上的道具,孩子们手里的玩物了。

同样地从他们古代传留下来的一种乐器——三味线——虽然普遍地流在民间,可是从他的声音里好像依旧听到古来的悲壮凄凉与悠怨。幕府的英雄,江户的健儿……他们的尸骨听说曾经垒垒地埋在不忍池里,如果他们还有未散的魂灵,我想那或许就寄藏在三味线的弦音里了罢?

音乐的才能,我是一点也没有的,然而任何的乐器对于我都有着一种强大的魅力;就是在诗文里偶尔遇见这类题材,我也要随手释卷,凝神到那种发着音响的氛围里去的“公主琵琶悠怨多,”“胡笳四五动,”“大珠小珠落玉盘,”……这些是字句么?为什么了我的眼而倾着我的耳呢?为什么了我的眼而又看见了那些陈死的古人呢?我不迷信,我相信着人类的灵魂是一件永不灭而绵绵存在的东西。

人的历史只是一部没有字的存在着。

在我出国的时候,曾带了一个月琴伴我的行。我不会弹,我倒是常常把它抱在手里,看看它,想到‘无声胜有声’的句子。到了东京打开箱子,看见它已经在旅途中伤损了。但是我依旧把它放在壁间,我们默默地相伴,始终也没有离开。朋友叫我不要它,我说“有琴胜无琴”。

初搬到一个日本人的住家,房东的老太太有一次和我谈到音乐,我就把我这个坏了的月琴给她看。

“月琴,”她笑眯眯地看着我,“你喜欢弹它?”

“在路上摔裂了,我是带着玩的,并不会。”我还想问她在日本有没有这种琴,听她已经认出这琴的名子,便知道是有的了。

她端详了半天这个破琴,我以为她在看还能不能弹,其实她是看这琴的构造的。

“你弹,”我一半是请求着,一半是试问的意思。

她还是笑眯眯的,看不出可否的样子。不久,她立了起来,她从壁间拿出一个长长花红布的袋子,依旧和我对面坐了下来。她解袋口的绳子,我知道那里无疑的是装着一个琴了。

“你看,这个琴已经是有了年代的了,还是我的弟弟小时候弹的。”

他弟弟的故事我不想知道(后来她告诉我他是日俄之役死在沙场的。)我只忙着问:

“这琴叫什么名字?”

“三味线,”她怕我听不真切,又重复了一遍:“三味线。”

从这次我才知道“三味线,”并且知道三味线是日本民间一种普遍流行的乐器。

“你弹,”看见她自己有琴,我诚心地希望她弹一弹。

她依旧笑眯眯的没加可否,但这次从她神情里仿佛可以看出她会弹而是不要弹的样子来了。

三味线的声音,后来差不多每天晚间从老房东的女儿手指间拨弄出来了。

乍听的一些时候,觉得非常不入耳,可是后来不知怎么就渐渐把自己的一切神思和那三根弦子混进一个空间去了。我用什么字可以状出他的声音呢?没有,也是不可能。

假如三味线是中国的

琵琶,那么我借杜甫的诗句道: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在它的声音里,那死去了的人的面影,仿佛憧憧地复现了,灵魂的跫音,这时就悄悄地传进了人间。

我不知跟踪着谁的步伐,有时就轻轻地走到楼下,静静地坐在她们母女的中间,让自己深深地混进了那三味线琴音的浓厚的氛围里去。

这时,谁也不理会谁。琴音涨满了小小的屋子,随着风向,又一阵一阵地播送到近的或远的地方去。

好像被多年雨水浸渍过了的古旧的琴谱,零散地铺在席上,琴谱上的暗黄的水迹,对我倒像是熟习的,但那些用笔墨勾画出来的音节符号,我一个也不认识,它们虽然没有声息,可是一串一串地跳上了弹者的手指,又从手指丁——冬冬——地分跳到三根弦上去。

等到琴音止了,我才觉得四围的静寂和茫然。

母亲在指示着谱中的奥妙所在,女儿点着首,好像所有的奥妙都被她领悟了。

弹琴的人,不久便出嫁了,在她第一次归宁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古琴也被她带走了。

从此,我们这里便不再有三味线的琴音了。檐头的风铃不时地却还丁铛着。

池畔

如果把大地的草木比成头上的发,那么桥梁恐怕就是发上的一根梳子而池沼湖泊便无疑的是一面梳妆的明镜了。这明镜是自然的,天成的,它映着地上的东西,它还照着天上的云朵和星辰。

人当着寂寞的时刻常常去揽一回镜:池子在大地上,池子里面永远印着一颗天的心——是那么沉静,是那么寂寞而无言的。

靠近C的寓所有一个池,池上立着日莲法师的铜像,据说当初他在这里濯过足,因此池的名字便叫洗足池了。对于这个名字,我是不很喜欢的,不过为纪念这位修行者而永远纪念着他曾经洗过足的这个池子,也许是一般的人们情理中所近的。天下到处的所需名胜古迹倘若没有后人带着景慕与追怀的情绪莅临,那恐怕在脑中也可以思过半矣罢?

山、川、草、木、这里有,那里也有,到处都是有的,就在这山川草木之间,产生过多少名与不名的人物,埋葬了多少名与不名的尸骨。古人、今人、后人、踏着垒着……然而山川还自山川,草木还自草木。

这以洗足而名的池子,说不定将来也许以濯缨而称罢?但池水永远是那么平静,永远是那么寂寞而无言地照着一颗天的心。

C一个人住在池上,池畔却常常有着我们两个人的影子。在春天的薰风和秋天的红叶里……在夏天的泥泞和冬天的雪地上……我们没有一次抱着信心想去参拜那个法师的铜像,也很少花钱去租过池上的小船。北面山坡的草地,南面松林里的墓前石凳,都是我们很好的休憩的所在。清谈着,沉思着,时光像从极细的筛子里轻轻地透了过去,心也像是被滤过的了,感觉到有说不出来的松适和宁和。我们在周遭的一切之中,实际上仿佛已经和周遭的一切融合了而再也不能分开。就是在这样雾围气里消磨了我们多少所谓青春的韶华,少年的幻梦。忘了人间是在哪儿,也不晓得什么叫归去——到什么地方才是我们的止境。委实地,池畔差不多成了我们的精神上的一个共同的家——家也不是,是一个乐园是一个意境是一个寻到了的乌有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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