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呢?只要脑筋正常的人都知道美国是个好地方,地大物博,气候良好,自然环境优美,老百姓富足,就算你是外来人,英语说得结结巴巴,美国至少也会给你一份尊重,哪怕只是做做表面样子。但是,在这么一个地方,日子还是过得别扭,是什么原因我也说不上来。
看到我吞吞吐吐,歪嘴“啪”地点上烟,说道:“老大,美国是个好地方,但是要看对谁而言。对有钱人来说,这儿是天堂,但对我们这些身无所长的黑户口移民来说,这儿是个地狱。我说的这个地狱不是指吃不饱穿不暖,也不是指有人压迫你。在这儿,是你自己压迫自己。你不相信?好,你住在地下室里眼看着人家住高楼大厦;你开辆老丰田眼看着人家开奔驰宝马;你吃三块九毛九一份的午餐眼看着人家上高级馆子;你眼看着人家臂弯里的女人如花似玉。同样是人,为什么你会处处低人一头?就是这种想头儿挤对你,使你觉得没一处比得上人家,再好的日子也会使你觉得像在地狱一样。”
我说:“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你怎么把问题弄得这么复杂?”
歪嘴停顿一下,吐了一口浓烟:“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这个国家只有一个标准——钱,你有了钱,就有了地位,就有了尊敬,也许这份尊敬是看在钱的分儿上,但至少你自己心里平衡。你可以汗流浃背地做苦工,一分一分地积钱,你也可以强取豪夺,像那个姓赵的一样。我们要弄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
我有点惊讶地看着歪嘴,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讲过这么长的一篇话,而且用这么激烈的语气。我想了一想,还是没弄懂歪嘴的话是什么意思。
歪嘴在我背上拍了一下:“老大,我们能吃的也就那口饭。”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大。赌场要端,血腥帮也要摸一把。二十万哪能轻易地放过。不管怎样,饭还是得一口一口吃。我跟歪嘴商量好了,还是先端赌场,解决燃眉之急,风险也较小。
臧建明回来说,他在中国城一个礼拜看下来,有个叫得胜堂的会馆,坐落在太平洋街和都板街交叉口,这地方在中国城的边缘,过去就是小意大利和红灯区。沿途都是饭馆、酒吧和戏院。会馆虽说是潮州人同乡会租用,但一再转租,现在连房东都搞不清到底租客是谁了,反正有房钱收就可以。会馆分上下两层,下面前部的店面租给一家物业管理公司,从一条小通道进去,后面是会馆的办公室,其实哪有什么公可办,就是供那些老华侨喝茶说家常的地儿。角落里有一架楼梯通往二楼,前后两间房,放了六张八仙桌,每晚总有三四桌开赌。到了周末,六张桌子全满,连楼下办公室也用写字台拼起来再开两桌。通宵达旦。
房子后面有条荒僻幽暗的小巷,连接太平洋街和杰克逊街。而太平洋街和杰克逊街是两条相反方向的单行道,一条通向诺布山,一条通向红灯区和金融区。过去没几个街口就是高速公路,逃走很方便。
我们和臧建明一起实地踏勘了一下,也觉得是个不错的选择。唯一的问题是这里靠近旧金山警察局的中央派出所,警察不用两分钟就可以赶到。
最终决定在七月四号那天动手,那天是美国国庆,连警察也放假,只留几个值班的。正好给我们一个下手的良机。
我们九点钟到达中国城,街上行人寥寥无几,游客都上海边看焰火去了。我们在小巷里停好车,先在附近兜了一下,一切正常。
我们分两排站在门边,乌兹枪斜挂在腋下,由臧建明上前按门铃,等了几分钟,门上开了一小孔,露出一只眼睛。臧建明用广东话打招呼。门开了一条缝,我们鱼贯而入。开门的是个半老头子,看样子才从广东乡下来美国不久,梳了个少见的大背头,还镶有一颗金牙。他怀疑地看着我们三人,臧建明递上烟:“朋友们来玩玩。”进了房,看到楼下开了一桌,十来个赌鬼正在掷骰子,大呼小叫兴致正浓,没人朝我们看上一眼。
我使了个眼色,歪嘴和栾军挤进赌博的人群中间,一左一右把持着通向出口和楼梯的方位。我和臧建明拾级而上,来到二楼的厅堂。
上了楼迎面是一间二十五尺乘四十尺的大厅,挂满了各种奖旗和镶在镜框里的织锦缎,不外是些苏杭风光之类。尽头有排长窗,通向一个小小的阳台。转角处是一个很肮脏的盥洗室,还有一间上了锁的门,大概是储藏室吧。
厅堂里开了三桌,一桌麻将,两桌牌九。其中有一桌牌九气氛很热烈,赌徒们脸红耳赤,拍桌打凳。赢了的纵声狂笑,输了的脖子上的筋暴起老高,恶狠狠地咒骂自己和别人。桌上散着一堆一堆的钞票,都是五十、一百面额的大钞。
臧建明凑在我耳边说:“那个坐在对面的中年人,姓杨,是旧金山华侨联合会的会长,开一家干洗店,据说此人在都板街拥有二十多处房产,自己住在马琳娜高级区一百多万的房子里,每年十一国庆都是中国领事馆的座上宾。他左面那个留小胡子的,人称‘胡子炳’,是广东江门一个县委书记的儿子,早年去香港混事,结果欠了一屁股债逃来美国,听说他现在还跟香港十四k帮和本地华青帮都有关系,是个难剃的头。那个背向我们坐着的大胖子,是一家华文报纸的记者,这人上至国会议员,下至红灯区拉皮条的都有关系。你别看他只是个小记者,却很会捞钱,选市议员或州议员,他能拉来一大批选票;发生天灾人祸,中国城的捐款也是他经手。报社能付几个工资?你看他一身名牌西装,开辆敞篷的保时捷,在赌桌上一注都是三四千的。有这几条大鱼够我们捞一票了。”
我打量着桌面上的钞票,这些花花绿绿的纸币带有什么样的魔力!它可以使人铤而走险,可以使人欲望无限地膨胀,也可以使人断送身家性命。这些赌徒红着眼想把别人口袋里的钞票赢过来,却没想到有人想把所有的钞票席卷而去。正应了那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心里冷笑一声,转身朝厕所走去。
每次行动之前我都有一股尿意,但站在散发出强烈尿臊气的马桶前却又尿不出来。头顶一盏光秃秃的灯泡,照着洗手池上一副褪色的对联“三江流通,五湖聚财”。门背后有许多圆珠笔写的下流话,另有一个电话,397-0709,下面一条小注:这个女人不错。
出门看到臧建明坐在楼梯口的一张桌子上,占据了上下楼的通道,我向他使了个眼色,自己朝房间深处走去。
尽头通向阳台的门半开着,从阳台上可以看到行人寥寥的都板街,对面一家餐馆正在打烊,几个餐馆女工在街上用广东话大声话别。
我掩上门,转过身来,乌兹冲锋枪出现在手上。我眼角瞟到臧建明站起身来,戴上太阳眼镜,大喊一声:“打劫。都不要动。”
满房间的声浪一下子寂静下来,众人像是刚睡醒般地呆看着我们手中黑洞洞的枪口,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有个赌徒的手还下意识地在桌上码牌,直听到一声大喝:“都站起身来,去墙边蹲着,成一排。”才哆嗦着放下牌,站起身向墙边挨去。
我听到楼下凳子翻倒的声响,歪嘴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
待到众人都走去墙角时,我用枪指着赌徒们的后脑勺,示意臧建明上前把桌上的钞票收起来。
歪嘴上楼来,低声说下面已经摆平,只是没多少现金。臧建明两手各拿一叠钞票过来:“老大,才一万多,都在这里了。”
才一万多?这和我们估计的相差甚远。刚才上楼时,我们看到桌上的钞票一堆一堆的,怎么看都有二三万,都去哪里了?我对臧建明说:“把他们搜一搜。”
臧建明上前搜大胖子记者时,胡子炳突然转过身来,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兄弟,事情不要做绝,你们是哪个堂口的?”
臧建明用枪顶着他的脸:“转过头去。你管我们是哪个堂口的。”
胡子炳把枪扒拉开,索性转过身来:“你小子有种就开枪。你敢吗?你们一个也跑不了,到中国城来打劫,你们他妈的吃错药了!”
赌徒们本来老老实实地面墙蹲着,这时都骚动起来,七嘴八舌道:炳哥是华青帮的老大。炳哥一个电话就摆平你们。这时有个赌徒突然大声喊道:“我在百合花见过这小子,他就住在……”
话还没落音,那个赌徒的头上就挨了狠狠的一枪托,倒在地上。歪嘴凶神恶煞地把枪管塞在那家伙的嘴里:“你是不要活了?”
我走近胡子炳,一言不发地盯着他。这家伙歪着头跟我对视着,我突然抡圆手臂,将乌兹枪管狠狠地扫到他的脸上,胡子炳一个站立不稳,跌跌撞撞地倒在地板上。
胡子炳想爬起身时,我又狠狠地一脚踹在他脸上,趁他晕头转向时我一把拎起他,把他按在墙上,用枪口抵着他的下颌:“想知道我们是哪个堂口的?说给你听也无妨。老子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大圈帮,听说过没有?只是提起‘大圈帮’这三个字就要见血。你小子今天撞到煞了。”
胡子炳眼睛里闪现出一丝惊惧的神色,一丝暗红色的血从他鼻孔里流了下来。我用力一搡,他身子软了下去,坐到地板上。
我怒喝一声:“都给我掏。谁还藏着掖着,让我发觉可不客气。”
赌徒们乖乖地把钱从兜里掏出来,放在地板上。大胖子记者掏出来的钱最多,每个口袋里都掏出一大把百元大钞,我估计这家伙身上揣了万把块的现金。
歪嘴走近我身边,低声问道:“那个见过臧建明的家伙,要不要封口?”
我们来时并不打算杀人,但如果有人知道我们的底细,他就非死不可。那个家伙知道我们住哪儿,不杀了他,我们前脚进屋,后脚警察就会上门。我用眼色告诉歪嘴,把那家伙弄去厕所做了,手脚利落点。
室内寂静无声,每个人都惊恐地竖起耳朵。那个姓杨的老头突然转过身来:“兄弟,你们需要钱,尽管拿去,只是不要伤人。”他脱下手上的手表,“喏,这是只罗莱克斯满天星,市值也有二三万,拿去吧,放了阿奎。”
我接过手表,在掌中掂了掂,表是块好表,沉甸甸的金属手感,从指缝里闪出钻石的点点光亮。带我们进入美国的潘头手上也有这么一块,那块表是走私来的,没有证书,但也花了八千美金,潘头说罗莱克斯就是男人的首饰。
我突然一扬手,金光闪闪的罗莱克斯像颗子弹般地击碎了长窗玻璃,越过阳台,跌入楼下的街区。我一声冷笑:“再有十只手表也救不了你的阿奎,有没有听说过祭旗的?记住今天的教训!不要以为我们一走就可以对警察乱说,我们一样可以找出大嘴巴的人。听见没有?”
满房间的人噤如寒蝉,包括我,大家都在等待枪声响起,歪嘴还在磨蹭什么?我们得快速行动,钱到了手就跑。杀个人这么麻烦,扳机一扣不就得了?
厕所里却传来抽水马桶的声音,然后是拧开水龙头洗手的声音。在众人的面面相觑中,歪嘴出来了,我从他的眼神里知道事情办妥了。歪嘴一直是这样,你还张着嘴在傻等,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情办妥了。
我们撤出来时,赌馆里的人都蹲着,连头都不敢抬一下。走进停车的小巷子,我在上车之前又回头看了看那幢楼,九十六号,天后庙街九十六号。
我们的车从杰克逊街出去,穿过哥伦比亚大道,在转到加利福尼亚街时碰到红灯停了下来,一辆警车在旁边停下,我的眼角余光看到车里的两个警察在打量我们,低声告诉大家:别看他们,如果警察下车的话先打他个措手不及。但警察没有下车,交通灯变绿,警车一踩油门,蹿到我们车前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