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薇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彼岸花铺满了整条黄泉路,然后是黑暗的地狱,再然后是光明的人世。
她骑在父王的脖子上,一起去上朝;她将父王最爱的花瓶打碎,父王只宠溺地笑着。
夫子在上面口若悬河,唾沫横飞,她在下面画着非哥哥的漫画肖像,每次都把非哥哥画得很凶恶,不是长着猫头鹰的脸,就是长着大灰狼的脑袋。非哥哥只是笑,她说,你别笑,这就是你。非哥哥却笑得更欢,露出洁白的牙齿,真是好看极了。
她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终于有一天,她成功地捉弄了这个小王爷。
他在书房里找《文选》找得昏天黑地,她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说:“你知道在哪里?”她说:“我不知道。”
他瞪了她一阵,低头接着找他的书,在桌上没找着后,抬头看书架,在书架的第二格找到了。
可惜那时候的他,个子还赶不及书架高,于是战战兢兢地爬到凳子上面,踮起脚来够那本书。必须得佩服他百折不挠的毅力,就在他快要把书抽出来的时候,一瓶墨水哗啦啦地从头淋到脚,可惜了他刚换上的新衣服和他心爱的《文选》,还有他的那张俊脸。
她以为他会发火,她以为他会报复,都没有。
只有父王知道这件事后,揉着她的头,无奈道:“小薇还是这么调皮啊。”
事情往往是这样,过程很美好,结局很索然。
那一年,西岳国皇后因为一直没有女儿,将她接进宫住了一阵。在皇后的昭仪宫外,遇到一个美人,是个十来岁的少女,皎若秋月,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媚态如风,却是一身男儿打扮,柔弱中带有飒爽英姿。
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好看的人?
她甜甜地问皇后:“这个美人姐姐是谁啊?”
皇后扑哧笑了出来:“这是本宫的外甥,东岳国的太子楼。”
太……子?
原来她是男女不分啊。
她曾经很不要脸地对重楼说:“美人哥哥,我以后要嫁给你哦。”美人哥哥说好。
人生自古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那一年,她七岁,重楼十岁。窗外桃花翻飞。
……
凌薇睁开眼的时候,萧初过正抱着她,给她体内不断输入真气。
见她醒来,萧初过将她扶起,她只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灰烬,手脚冰凉。
清晨的峡谷幽远而宁静,头顶一线天空澄澈清亮,身后的泉水叮咚,又白又亮,水雾缥缈。
两个人都静默地坐着,内心却都波涛汹涌。
“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已经过去了。”
“你一直在这里?”
“嗯。”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口气都淡淡的,忽然,凌薇转过头去,“你想得到什么?”
萧初过没有回答她,转而问道:“都想起来了?”
“是啊,虽然没有理清楚,但是大致知道一件事。”
萧初过笑了声,悠悠道:“何事?”
凌薇扬起手腕,手腕上碧绿色的镯子在晨曦中光华涌现。
“这个镯子有保命的作用。”
“是啊,我也刚发现。”
“非哥哥——”凌薇停了一会儿,接着道:“慕非本来是想害我的,利用我去害容恪,奈何我和容恪都命大,逃过了一劫。”
靖朝有个习俗,上至皇家,下至民间,男女婚配,新郎和新娘要喝同一杯酒,表示携手与共。
素素在杯中下了药,可容恪却没有喝那杯酒,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和自己的新娘白头到老。而凌薇自己,因为有母亲留下的玉器护身,也大难不死,只是失去了记忆。
原来真的会发生失忆这种俗套得不能再俗套的剧情。
凌薇心中冷笑,只要是算计,都会存在误差。
对慕非而言,自己到底算什么呢?
害死她的同时,顺带捎上一个容恪?
不,应该是,本来就是要害容恪的,而她,只是慕非投石问路的一粒棋子。
身旁的这个人,他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只因为他也是这起谋划的参与者。
容恪死了,谁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萧家。
“那时候,你是不是很不甘?”
萧初过呵呵笑了声,“无妨,每个人的命都是有定数的,容恪后来还是逃不过。”
“你答应了慕非什么?”
对于容恪的生死,慕非其实是无所谓的,但用得着牺牲凌薇来帮助萧家,除非萧家答应给予更为诱人的回报。
“现在的慕非本来应该叫容非的,当年的废太子,后来的洛王的遗孤,应该称呼他叫小洛王吧。”萧初过缓缓道来。
这是一桩陈年旧案了,当年太子悬而未定,两个人的呼声最高,嫡长子容欣,三皇子容仪。容欣的母亲是当朝皇后,萧青莲的姑姑萧芊芜,容仪的母亲是后来的紫月皇后,当时的贵妃沈紫月。
本来,容欣既是嫡子又是长子,他不当太子谁当?但这个嫡长子却有些让人觉得不争气,整天游手好闲,性子又绵软,将国家托付给他,虽是上天之意,大臣们私底下还是有些担忧的。
然,像萧青莲这样的聪明人都一眼看出其中的玄机:天家父子的关系本来就紧张,皇帝和嫡长子的关系更不消说,打压自己的儿子,是每个帝王必修的一门课。
容欣本性纯良,又被皇帝打压,当然就失了势。再加上贵妃受宠,太子之位就像是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看着离自己很近,却遥不可及。
正在容欣对自己的太子之位感到绝望的时候,容欣被册封为太子。
太子未定,人心思动。皇帝也是做了很多年的帝王了,当然明白其中利害,虽然对这个儿子有些不喜,但先定下来,安抚人心为上。
可这时候,容欣却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在荒岛豢养军队。
皇位的争夺从来都是血淋淋的,非生即死。之前,容欣对自己的太子之位感到无望之余,还能摆出一副逍遥洒脱的样子来,做不了皇帝,就做一个与世无争的逍遥人也好。可现在,自己被推上了刀锋,自己在明,别人在暗,手中必须要有一张牌,以备不时只需。于是,容欣想到了军队。
一步错,步步错。
容欣所做的一切,容仪何尝不知?
皇帝提防嫡长子,就是不想皇权旁落,容欣偏要去逆龙鳞,结果可想而知。
揭发、添油加醋、不折手段地打压,于是,长安城又一场血雨腥风。
容欣太子被废,贬为洛王,不久薨逝,留下唯一的血脉,小洛王,不久也得急病夭折。
其间的阴谋诡计、跌宕起伏,开始还有人感到好奇,后来就淡了,皇帝家的恩恩怨怨,一时也很难理清。
“所以,你答应助他回来报仇雪恨?”
“是。”
“可是后来,你见我和容恪都活得好好的,以为他没有遵守诺言,于是就反悔了?”
凌薇说得不咸不淡,萧初过笑笑不语。
凌薇忽然笑了,“就算我真的死了,你也不见得会去帮他。”
萧初过也笑了,但笑得却没有凌薇洒脱。
“在你心中,我就是这样一个背信弃义的人?”
萧初过说完觉得很好笑,明明是自己害她未遂,还指望她对自己有好感。
凌薇嗤笑一声,心道:这个人真是好生有趣,恶人之间也有义气可言?
二人又静默了一阵,萧初过起身道:“走吧,你身子还很虚弱,需要回去吃点东西。”
凌薇抬眸望着他,他的脸色比前天又苍白了几许。
“是你想回去调养吧?”凌薇呵呵笑道:“你走吧,不管你想从我身上拿走什么,我都要谢谢你这次的救命之恩,今天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你要去找慕非?”
凌薇沉默着,萧初过温言道:“你不用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只是山高水长,又正值****,你要小心点。”
荒谬,她怎么会有事?
自己是他的猎物,在猎人拿到他想要的东西之前,他一定不会让她有事。
想及此,凌薇抬头狂笑。
“你肯定比我自己更珍惜我的命。”
凌薇飘然而去,萧初过站在原地发愣。
“殿下——”
不知何时,花铸和柳濛都已经来到萧初过的身后。
萧初过转身,淡淡道:“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