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薇的眼睛看不见了。
在经历漫长的黑暗之后,凌薇的眼睛一直睁着,然后又是漫长的黑暗。
地狱般的黑暗。
都用“伸手不见五指”来形容黑夜,其实,就算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定一会儿神后,还是能依稀看到光的。
经此鉴定,凌薇心中明了:自己瞎了。
第二天日头已经升得老高,万里晴空里,春阳光彩夺目。沧海笑瞅了好几下凌薇的屋子,里面都安静得如同静夜,没有一丝声响。
沧海笑在屋前来回踱了好一会儿步,二毛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目光随着沧海笑来回移动,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师父,这是为何?”
沧海笑捏了捏眉际,去敲凌薇的门,无人应答,叩了三下过后,沧海笑推门而入。
凌薇正抱膝坐在床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被褥。
此时的凌薇,已经枯坐在榻上大半天了,昨天半夜醒来后,就一直这般坐着。
“丫头——”沧海笑觉得不对劲,慌忙上前去唤了好几声。
凌薇转头望向沧海笑,眼睛依然漆黑如夜,但眼中分明少了点什么。
沧海笑怔了一怔,又去把了把脉,终于失声道:“丫头这——”
凌薇面上终于有了些表情,笑笑,笑得甚是萧索。
“我看不见了对不对?”
沧海笑轻叹了声。
凌薇道:“许是脑中血瘀未散,喝些活血化瘀的草药或许管用。”
沧海笑捋捋胡须,点头。半响,又“嗯”了一声。
一整天,凌薇心中都在想前世今生种种恶劣行径。想了好几圈,记忆中,做的最大一件恶事,好像就是洒了慕非一脸的墨水。最后,凌薇心中无奈地总结陈词:上帝是个锱铢必较的上帝。
非此,她这一世,何以如此悲惨?
傍晚的时候,凌薇还扶着墙壁来回走动,忽地脚步声传来,凌薇竖起耳朵,脚步声甚是耳熟,但却不像是沧海笑和二毛的。
沧海笑的脚步声,其实不是足音,而是衣衫下摆飘然御风的声音。凌薇经过一天的辨别,确认沧海笑是她见过的最厉害的高人,因为他步步生风,却不着痕迹。
二毛的脚步声么,和她一般沉重,自是不必说。
现时,正缓步走来的这个人,足音也很轻,要是寻常听来,倒也是一番行云流水的味道,但和沧海笑走在一起,却显得有些拖滞。
凌薇觉得耳熟,是觉得他走路的节奏很耳熟,但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就在凌薇有些恍神间,那人已经和沧海笑来到她的面前。
沧海笑说:“这是我的——师侄,嗯,是师侄,将将算起来,真是我嫡亲的师侄。”
沧海笑本来是个豪爽之人,今日却有些感慨,沉吟了半响,接着道:“来,改之,你给丫头看看这眼睛,正是豆蔻年华,要是——”
话没说完,沧海笑又哀叹了声。
豆蔻年华~~~~
凌薇一手撑着墙壁,一手抚额。
她本来是有些心情灰暗,但听到沧海笑这般忧愁,心情倒开朗了些,笑了笑,“无妨,要是师父肯收我做弟子,我就是看不见,以后也不愁被人欺负。”
沧海笑朗声而笑,“你说你这丫头,最善趁火打劫。”
沧海笑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说啥都不恼,是以,凌薇前几天眼睛还没瞎的时候,逮着机会就和他说,自己是如何被仇人追杀,如何悲惨,一定要学好武功回去救亲人于水深火热。
沧海笑都不为所动,听她絮絮叨叨说完,说了句:“丫头将以前的事情可都想起来了。”
凌薇愣了一愣,抬头望了望天,复垂眸道:“名字不过是个代号罢了,叫丫头也蛮好,我小时候,母亲一直叫我丫头来着。”
撒谎是要长长鼻子的,是以,凌薇从来都将诚实作为人生最高尚的美德。这次,凌薇说的也是实话,只是此“母亲”是上一世的母亲罢了。
边上那个叫“改之”的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想学武功?”
凌薇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
改之笑笑,拉过凌薇的手,动作之熟稔,凌薇暗惊,本能地想抽回手,却被他拽住了,手搭在她的手腕上,冰凉。
一时间,凌薇觉得眼前这个人就是冰雕做的,浑身散发出一种冰霜的气息。
“嗯,过一阵子应该就没事了。”改之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浑厚。
这个声音,明明是中年老男人的声音,他的手指却坚韧修长,虽有些薄茧,但摸上去,还是让人觉得,面前这个人是个芝兰般的少年。
况,他是沧海笑的师侄,沧海笑看上去老,其实是因为他的胡须比较长,其实也不过是人到中年,他师侄的年岁应该是不大的吧。
唔,这很难说,也有小师叔大师侄~~~~
“薇——姑娘?”改之轻唤一声,将凌薇从神游天外的状态中拉回。
“嗳?”“哦。”
凌薇回过魂来,失明地瞅着他,脱口便出:“你是何改之?”
问完,凌薇自己都觉得甚是奇怪,慌忙又加了句:“我的意思是——”
语未毕,他已经漾出一笑:“在下姓萧。”
心有灵犀莫非是这么个说法?
凌薇心中甚感慨,忽又觉得不对,将他的话咀嚼了一番,一脸迷惑道:“你姓萧?”
“有什么不对么?”萧改之笑了声。
“呃,没什么。”
萧改之怔了怔,笑笑。
此后很多天,为凌薇配药的任务就由沧海笑转移到萧改之身上,甚至,连以前二毛做的熬药的活,萧改之都一并揽了去。
凌薇心中甚是感激。
让凌薇感到开心的是,萧改之竟然答应凌薇,要教她武功。
不过,凌薇也就开心了一小会儿。
因为,萧改之说,先蹲三日马步,他不喊停,就不可以停。
凌薇皱眉想了想,以前就是因为有惰性,才会将武功荒废掉,于是咬咬牙,点头应了。
一连三天,凌薇真的在咬牙蹲着马步,萧改之在她身边熬药,药香氤氲,凌薇终于觉得,其实喝药不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
萧改之叫停的时间越来越晚,凌薇头上冷汗直冒,终于熬不住跌倒在地上。萧改之凉凉道:“今天晚上少一个馒头。”
自从凌薇开始扎马步,凌薇的晚饭就是两个馒头。之前,她也就能吃下一个半,可现在,忽然让她只吃一个馒头,凌薇想想都觉得饿得浑身脱力。
原来她也有为了馒头而战的时候。
……
三天过后,萧改之说,每天辰时扎马步,剩余时间跳沙坑。
凌薇勉强撑起身子,心中哀叹,每个师父授人武功的招数都是一样的,萧改之和她无涯师父说的几乎没有一丝出入。
“然后就是绑着沙袋跳沙坑。”凌薇耷拉着脑袋,聂喏道。
萧改之笑笑不语。
果然,接下来的日子,凌薇就一直在跳沙坑,开始的时候,二毛还陪着她,后来,二毛说:“我之前跳了整整百日沙坑。”
凌薇无语半响,接着跳,“两千,两千零一~~~~~~”
就在凌薇准备跳满百日的时候,她的眼睛有了好转,能依稀看到萧改之的影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影子都觉得飘逸,凌薇觉得萧改之望过去真有几分道家羽化登仙的味道,只是这份飘逸中带了几许清冷,如出鞘的宝剑一般,高贵尊荣。
“既然你的眼睛快要好了,我也告辞了。”萧改之望着远处青山,淡漠地说。
凌薇也望着远处青葱山谷的轮廓,“哦”了一声。
良久,她又轻声加了一句:“谢谢。”
萧改之转头望向凌薇,正看到她青色交颈右衽处露出的一截雪白的颈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真正是美人映日呢。
他的目光顺着宽大的衣袖落在翡翠镯子上,心微微颤了一下……
“你真的是师叔公的师侄?”
凌薇的话听起来有些怪,但她已经习惯称呼沧海笑师叔公,一时也没改得了口。
“你不相信?”
凌薇笑了笑,“看起来不像。”
“师叔是辽东剑门第八代传人,我是第九代。”
任何江湖门派在凌薇耳中,只有名字不一样,不过这次,她却兴趣盎然道:“辽东剑门很厉害?”
萧改之愣了瞬,点点头,“嗯,很厉害。”
凌薇没再说话,静默良久,萧改之忽然道:“辽东剑门不收女弟子,是以,我也不是你什么师父。你之前虽然学得不是太勤勉,但身法还知晓一点,只要每天练几个时辰,武功必有长进。”
凌薇没有说话,心中咀嚼着这句话。
萧改之停了一会儿,续道:“如若是为了杀敌,你再学十年也不见得能成,如若是为了防身,武功倒在其次。”
这句话,凌薇又咀嚼了很久,最后想到慕非,点点头,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