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薇最后一次捏了捏二毛白白嫩嫩、水水润润的脸，道：“我走了，好好照顾师叔公。”
虽然萧改之说他没收她这个徒弟，但凌薇还是照旧称呼沧海笑叫师叔公。这么说来，她应该称呼二毛一声师叔。
然，她冲二毛说话的语气却还是姐姐叮嘱弟弟般的。
平素，二毛对她的口吻其实是有些排斥的，但今日离别之际，二毛却混不在意，眉头微拧，沉声道：“你以后一定要回来看我和师父。”
唔，这个孩子肯定是被憋坏了，看到人间的人都当是好的~~~~
想想二毛，年岁不大，却要跟着沧海笑过着修真般的生活，凌薇有些不忍，但转念一想，其实这样安静平和的生活也未尝不幸福。她小时候总想着走出那片单调的黄沙之地，但真正走出后，却发现，那时的生活，虽简单，但也有几分简单的快乐。
凌薇望了一眼身下仙气缭绕的翠谷，蔼声笑了笑，“嗯，你回去吧，我看着你回去。”
二毛依依不舍地转身，走出几丈远，又回过头来看了凌薇一眼，方才大踏步离去。
凌薇的目光一直绞在二毛的背影上，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二毛的衣服……
她身上的衣服……
沧海笑师徒二人生活简朴，所穿的衣服自然也不是什么锦衣华服，而是粗糙的麻布褐衣。可给她穿的衣服却是织锦绸缎所制，柔软贴身。
凌薇垂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是一件淡青色的古雅曲倨深衣，做工精细繁复，青色的布料上暗纹隐约可见，要是仔细看，那暗纹都异常精致~~~~~~~
“郡主——”凌薇正在低首冥想，忽地一个清脆的女声飘进耳中。
凌薇转身，只见一个蓝衣佳人和着湖色长衫的贵公子，正是素素和苏捷二人。
他们二人竟然也能走到一起，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
最让凌薇觉得神奇的是，就在凌薇刚走出山谷，此二人就到了，真正一个“巧”字了得！
素素面露欣喜，向凌薇飞奔过来，可走到半道又停了下来，有些惴惴地望着凌薇。
凌薇面上淡淡的，走到她面前：“你在找我？”
素素咬着已经很苍白的唇，点点头。
“想看看我有没有死？”
“看到我还活着，很失望？”
“还是我对你而言还有可利用的地方？”
听着自己一连串的发问，凌薇心中明白，自己就是太恨了。被最信任的人生生摆了一道，就好像身上肉被剐去一块，痛得撕心裂肺。
素素怔怔地望着凌薇，目光有些空洞。
真正是个与众不同的丫鬟呢，这时候还能和她对视。
最终，是凌薇败下阵来，别开眼去。
凌薇觉得，再看她一眼，心中就要痛一分。
没想到素素却慢慢跪下了，“奴婢现在只求得一死，求郡主成全奴婢。”
素素自跟了她，就没有自称过奴婢。
这种温情的戏码，要是对付以前的她，可能还有写用处，可凌薇现在已经被重重算计锻造成金刚不坏之身，越是温情的东西，越是入不得她的眼。
凌薇淡漠地笑了笑：“死之前先将旧账算清楚可好？”
素素从来没有指望过凌薇会原谅她，但听到凌薇的话后，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
凌薇的目光飘到苏捷身上，苏捷正抄着手，闲闲地看着。
此情此景，就缺一根狗尾巴草在嘴里叼着了。
苏捷迎上凌薇的目光，嘴角噙起一丝笑意。
凌薇将目光移开，复看向素素，素素已经抬起头望着凌薇，脸上阡陌纵横，饶是凌薇已铁石心肠，也看不下去。
“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就说吧，你今天说的话我都信。”凌薇叹声道。
这句话的意思是，过了今天，你说什么，我都不信了。
素素伸手抹去如泉涌的泪水，沙哑着说：
“晓黛是我妹妹，当初小王爷以晓黛的性命相威胁，所以才——”
素素抽泣了一会儿，想接着说下去，可抽泣了半天，还是什么也没说。
不过，凌薇已经懂了。
人人都有不得已之处，唯独她没有。
“然后呢？”
心痛到极处也就不知道痛了，凌薇轻飘飘地开口：“然后晓黛要是还想杀我，你是不是也会帮她？”
素素的头重新叩了下去，肃穆起誓：“她已经不是我妹妹了。”
声音暗哑低沉，和着凛冽的山岚，落进凌薇的耳中，点点落在心鼓上。
亲情，忠义，复仇，王图……
这些为什么就成了不相容的东西？
终究还是那句话是对的，选择其实是世界上最难的命题，因为有选择，就有放弃。
罢了，人和人之间的缘分从来都强求不得。
“你走吧，以后也不要让我看到你。”
语毕，凌薇开始往山下走去，经过苏捷的时候，素素才从地上起来。
“你要去哪里？”苏捷跟上来。
“你希望我去哪里？”凌薇脚步不停，莞尔笑问。
苏捷用扇缘敲了敲手心：“江南。”
凌薇脚步顿住：“为什么？”
“不然呢，小薇有想到其他可去之处？”
一句话将凌薇生生噎住，这正是她正在想的问题。
天下之大，竟然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回去救父王么，以她单薄之身，只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可她不回家又能去哪里？
“你可能不知道，现在荣国的皇帝是你那可亲可爱的哥哥。”苏捷闲闲地说。
凌薇一个踉跄，被苏捷扶住。凌薇紧紧抓住苏捷的胳膊，颤声道：“你刚才说什么？”
苏捷的目光从自己深深陷进去的胳膊移到凌薇的脸上，望了一阵，叹了一声。
“荣国皇帝已经在不日前，驾崩了。”
……
正值暮春时节，今年天热得早，才三月里，桃林的桃花就已经开得恣意，而现时，天上白云悠悠，烈日薰蒸，大地仿佛都被蒸烤得冒出火来。
凌薇垂首望着脚下的杂草，杂草被忽盛的山风刮得紧紧贴着大地。
低微卑贱的草，一岁一枯荣的草。
春风吹又生的草。
凌薇松开苏捷的胳膊，无言地往前走。
这样就一路到了杭州，凌薇几乎不说话，苏捷天南地北地穷侃，也不管凌薇有没有在听。
素素一直在后面跟着，凌薇只当没有看到。
进了杭州城，凌薇与苏捷说：“带我去见萧初过。”
苏捷说：“你以为我是他派过去找你的？”
凌薇道：“这个不甚重要，我只想知道，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苏捷凝望着凌薇半响，莞尔笑了声：“你说的也没错，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知道你在哪里。”
他和素素是巧遇，他和萧初过也是巧遇。
那天，他怔怔地望着萧初过很长时间，才确认他没有看错人。
名动天下的飞雪公子，小时候和他一起玩耍的时候，别人都道萧侯次子是如何秀美，长大后如何英俊，其实在他看来，那时的萧初过，不过是跟芦柴罢了，瘦得不似人样。
后来萧初过去学艺，尔后远走边关，他看不着了，倒也不了解，再后来回来，倒是瘦出几分飘飘仙骨出来。苏捷总是想不明白，萧青莲那样的人，竟然也能生出萧初过这种谪仙的儿子来~~~~
苏捷那天见到他，第一反应是：这人和萧初过真正是像啊，就是没瘦出萧初过的风骨来，仿佛山风一盛就要摔下山谷。
看到他苍白的脸，苏捷心中哀叹：原来是萧初过真人，因为只有他真人，才会将自己的身体看得什么都不是，任意糟蹋。
他这个人，为了自己想要的，从来都会豁出命去的。
那天，萧初过看到苏捷，施施然地走过去，笑道：“你来找慕凌薇？”
苏捷挑挑眉：“是啊，看看她是不是已经被你吃得只剩下骨头渣子了。”
萧初过淡淡笑了声，下山离去。
自那一天，苏捷就一直派人在山谷守着，后来又碰到了素素。
对素素，曾经有无良损友对苏捷说：“摆平慕凌薇不难，你必须先撂倒她那个丫鬟。”
那时候，苏捷听了直摇头：“需知道，有什么样的主子，就会有什么样的丫鬟。”
苏捷本来对素素其人没有太深的印象，自那日后，对这个外表清冷的丫头倒有些兴趣。
是以，在山谷碰到素素后，按照一般风流公子的行径而言，苏捷应该上去挑逗之，勾魂之。
然，苏捷从来都是以雅人自居的，当然不屑这样的行径。苏捷所做的，不过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凡事以礼相待。
几日相处，苏捷恍然：这个丫头不光是外表清冷的~~~~
片刻的功夫，苏捷已经将凌薇带至萧初过的住所，是个小四合院，门上牌匾写着：“苏宅”二字。
凌薇笑道：“这是你的宅子？”
苏捷摆出一副愁苦状：“二殿下征用了。”
“……”
凌薇跨进门槛，一眼就看到萧初过正坐在院子里饮茶，看到凌薇，愣了片刻，站起身，迎了过来。
今日的萧初过没有穿他惯穿的白色，而是穿了件青色儒衫，显得整个人清毓儒雅，也衬得他的肤色更加莹白。
在从哈尔和林来杭州的路上，凌薇已经将要说的话想得差不多了，但真正见了这个人，凌薇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怔怔地望着他衣角翻飞。
直至他走到面前，凌薇都垂着眸，目光落在他长袍的下摆上——
一小朵寒梅正开得绚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