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朵寒梅正开得绚烂。
凌薇抬起眼眸,赫然撞入眼帘的是赛鸦双眸中凝神流光,眸光中饱含着浓浓的忧伤。
凌薇一时有些怔然,四个月的光景弹指一挥间,萧初过身上却好像发生了惊天的变化。
四个月前,她认识的萧初过强如神祗,而眼前的他却好像一个无措彷徨的孩童。
凌薇的目光不自觉地往下移了点,不知道是不是心境的原因,她此时看到他瓷玉般的脸庞,也觉得薄如蝉翼,轻轻一触就会破碎。
而他的身形,亦单薄了很多。
刹那沧海,凌薇的身子僵了僵,目光重新和萧初过相遇。
萧初过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清高卓然的样子,一脸风轻云淡地望着她。
是了呢,萧初过是谁啊,刚才不过是她太劳累产生的错觉罢了。
“我来找你,是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凌薇斟酌道。
萧初过面上神情不变,扯起月穿潭底的一抹笑,不着痕迹地挪了挪脚步,左手一展:“公主这边请——”
称呼的改变,意味着关系的改变。
之前,他曾经唤她“薇薇”,虽然她不认为他们之间有那么熟络,但也没有整日姑娘姑娘的那般陌生。
而现时,他一声“公主”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倒是让凌薇心头陡然一跳。
凌薇随萧初过走到石桌边上,凌薇依然挺拔故我,没有要坐下的打算,萧初过亦陪她站着。
这个院子不大,但院子中央却有一颗硕大的老槐树,枝繁叶茂,冠盖华美,仅此一树,便穷一院之景。
二人就这般奇怪地杵站在树荫下面,不过,萧初过手上动作倒不含糊,给自己倒了杯水,也给凌薇倒了杯。
“先润润嗓子吧,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萧初过轻描淡写道。
凌薇的目光绞在他苍白的骨节上,没有接。
萧初过嘴角的笑意漾开:“害怕有毒?”
凌薇笑笑,伸手接过茶碗,仰头一口,有些水渍顺着白净韧长的脖颈流下,弄湿胸前的衣襟。
接着囫囵一抹嘴角,动作甚是豪放。
“你认识段天涯么?”她有很多问题,但问题也有轻重缓急。
“认识。”萧初过回答得简洁明了,凌薇不问,他也不多说。
凌薇一顿,眉尖轻轻挑起:“他在哪里?”
“沧海谷。”
烈日微风下,老槐树被吹得飒飒作响。恰有一片叶子落至凌薇头顶,凌薇自巍然不动。
沧海谷就是沧海笑的山谷。
凌薇刚得沧海笑相救,眼睛还没瞎,她问沧海笑山谷叫什么名字,沧海笑怡然一笑:“沧海谷。”
凌薇两眼弯弯道:“那对面的山就叫着沧海山。”
彼时,沧海笑笑得惊天动地。
凌薇趁热打铁要再次拜他为师,遭拒。
萧初过的目光绞视着凌薇,缓缓开口:“曾经,在我朝西南边陲有一个小国,叫宁国,从我朝脱离,又归入我朝。宁国皇室姓简,简氏覆国后,分崩离析。”
“彼时,从皇宫中逃出一个公主,名叫燕歌,据说有倾国之容貌。”
“据说,因为宁国拒绝奉送这位貌美的公主,前朝皇帝才对宁国动武。”
“是以,宁国国灭后,最先被发现失踪的,就是这位貌美的公主。”
“简燕歌。”
凌薇的目光落在萧初过有些苍白的唇上,看着他口吐玄机,整个人却似失聪了般,想从他玄妙的唇语上看出一番乾坤,奈何心神总是无法集中,头脑嗡嗡。
那低沉暗哑的声音,说到最后,竟带了几分温柔缱绻。很久之后,凌薇才慢慢琢磨出其中缘由。
那是一种天涯沦落的同情。
“彼时,前朝皇帝龙颜大怒,但却搜寻无果。后来,我拜师辽东剑门,我的师父、我的师伯,我的师叔,就是当年名震天下的辽东三剑客。师父已经羽化登仙,不提也罢;师伯我一直没有见过,直至他已经做了前雍和王府的管家,名字从单爱荣改成了容爱山;师叔,江湖人称沧海笑,我的另一位恩师明德道长甚是敬佩,曾经提及其俗家名讳,段天涯。”
“前宁国人,宁国国舅之子,小公主简燕歌之表兄。”
简燕歌,前宁国公主。
段燕歌,凌薇的生母。
那一年,凌薇跟着奶娘去寺庙听禅,老方丈说:“世间一切皆幻象,万般苦痛皆因执念太深。”
奶娘将凌薇的小手放至手心,摩挲着她腕上的玉镯,目光飘渺。
一直到此时,凌薇都没有悟透那句禅言,现下倒是明白为什么会有月老之说。
千里姻缘一线牵,不止是姻缘,任何缘分都是天注定。
即命运。
彼时,凌薇何曾想到千里之外有一个叫萧初过的人?他和她,都有一个红颜薄命的母亲,都被人唾骂成祸水,一个倾了一城,一个倾了一国。
事实上,倾了一城的,是她的父亲。
事实上,倾了一国的,是他的父亲。
“简家的老祖宗和容家的老祖宗都是一起打天下的,后来天下海晏河清,简家的老祖宗被封为宁王,不知过了几世,宁王欺侮前朝皇帝无能,划地立国。两国相安无事地处了几年后,父皇得知消息,当年靖朝立国时,宁王从前朝皇宫中搜刮了数不尽的金银珠宝,藏在西南边陲的某一个地方,留给子孙以备不时之需。而彼时,宁国正磨刀霍霍,要向我朝开战。当时的靖朝连年对外征战,皇帝昏聩,官员腐败,千里之堤,已成即将溃于蚁穴之势。西南边陲之患要是不及时解决,必将造成大患。”
凌薇经历短暂的震惊后,已经能跟上萧初过的思路。
萧初过轻叹了一声,续道:“直到宁国灭亡,那笔宝藏都没能找到。后来得知简燕歌失踪,我父皇推测,这笔宝藏已经追随简燕歌而去。”
故事说到这里,因果已经在凌薇脑海中浮现,只是她弄不明白,何为因,何为果。
但她也不必弄明白,前后数十载的家国恩怨,说起来不过是一场朝代更替的内乱。不凑巧的是,她的母亲投胎投得好,成了公主,不幸的是,她母亲后来成了亡国公主。
之于凌薇,她的不幸在于,她出生就成了亡国公主的女儿,手中握有她母亲留下的传说中可以敌国的宝藏。
而她最大的不幸在于,今日之前,她从来不知道有这笔宝藏的存在!
听了这么久的故事,凌薇有些乏了,倚靠在石桌上,悠悠地开口,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慕非绑架我,你跟踪我,皆是为了这笔宝藏?”
萧初过这个人,他的强大在于,善也好,恶也罢,他从来都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凌薇曾经设想过,哪怕他某一天去纵火,去杀人,当有人问起的时候,他也只是微微点一下头。
当然,纵火杀人对他而言本来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况,现在又是人命如草芥的乱世。
是以,凌薇根本不用得到萧初过的答复,她径直说下去:“然后,我要是不告诉你宝藏的下落,你是不是就会一直跟着我?我要是告诉你宝藏的下落,我对你而言就已无用处?”
萧初过微微一笑,如四月和风。
“今天是你来找我的。”
凌薇一下子被噎住,这个人的逻辑是她永远没有办法理清的。
而萧初过下面一句话,让凌薇更加哑口无言。
萧初过望了一眼万里晴空,道:“你并不知道宝藏在哪里。”
他这么说不奇怪,毕竟她才是对前尘之事一无所知的那个。
她忽而想到段天涯,浑身僵住,如中魔咒。
那一小朵寒梅。
在来杭州的路上,凌薇重新买了套衣服,将身上的男装换下。那身华服和眼前少年身上所穿一样锦绣,那布料,那手工,要是仔细辨别,应该是出自同一家制衣店,甚至出自同一人之手。
而凌薇在进门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两件衣服还是同一个主人!
因为都有一小朵寒梅粲然绽放在衣袍的同一地方。
萧初过,字改之,少得名,因秉性高洁,人称飞雪公子。
去年,她还在长安,特地让素素去打听萧初过,得来的就是这一句话。
沧海笑称呼他叫改之,他说他姓萧。
他连杀人放火都不屑于隐瞒,更何况名讳?
他没说他叫萧初过,只因为她没问。
她掉进沧海谷,是他救了她。
沧海笑收留她,怕也是他的授意吧。
段天涯是那笔宝藏唯一可能知道的人,他又是萧初过的师叔,二人关系还匪浅……
凌薇终于明白,刚才萧初过说了那么一大堆话,不是抛砖引玉,想从她口中套出宝藏的下落,而只是在陈述,然后告诉她故事的结尾:“你母亲留下的宝藏我已经拿到了。”
是啊,这才是萧初过,恣意妄为,恣意汪洋。
“也就是说,”凌薇平静地开口:“我对你已经无所用。”
对付强者,只有将他彻底无视,才能在气势上与之抗衡。而凌薇从来都深谙此道。是以,对于慕非,不管慕非对她怎样,凌薇都不管不顾,只向前看。
我不入阿鼻,谁入阿鼻?
可对于萧初过,他温温润润的目光落在凌薇的瞳孔里,凌薇却觉得浑身被扎得生疼。对他的算计,她从痛恨到习惯,如今竟然甘之如饴!
身在阿鼻,无处可逃。
日头已经有些偏西,灿阳隔着茂密的枝叶,在萧初过的脸上落下一道剪影,惊若翩鸿。
萧初过怔怔地望着凌薇,他的双目,墨如点漆,却沉得如最深的夜,掉进去,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凌薇惨然地笑了声,续道:“你设下圈套,让我欠你人情,只是为了让我心甘情愿地将宝藏双手奉上。”
“你帮我治眼睛,只是想让我欠你的人情分量更重点,可以和这笔宝藏相当,是这样吧?”
斗不过别人,总得有认输的气度,不然,在他面前,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萧初过如远山般的眉头染上一层微澜,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僵了僵,轻声道:“你不会以为我是从我师叔那里得知宝藏的下落的吧?”
难道不是?
“我师叔一个方外高人,如何管得这等闲事?”
哼,这还是闲事,一笔宝藏,覆了一国。
萧初过啊,你的心是太大、太贪,还是无所求?
凌薇不禁微张开嘴,有些不相信地望着萧初过。
萧初过说:“我自是知道这笔宝藏的下落的,但不是从师叔那知晓。”
他将目光投向凌薇的手腕,续道:“你手上的镯子是前宁国历届皇后的信物,国已灭,信物已无所用,而你母亲却将她传给你,只因为镯子上面有着惊天的秘密。”
凌薇浑身一凛。
“那天你的手镯掉到暗影里,我看到了两个字:天神。我派人去西南边陲查探,前宁国有一座山叫天神山,其实是一座很普通的山,但里面却被封得严实。那里,应是就是宝藏藏匿的地方。”
凌薇怔怔地望着萧初过好半天,脱口道:“你将这些都告诉我,为了什么?”
“你说得没错,我需要它。”
“然后呢?”
“我只是告诉你,我不是强盗。如果你不答应,我也决计不会碰它。”
强盗从来不说自己是强盗的。
凌薇嘴角扯了扯,她应该冷笑的,但扯出来的竟然是抹自嘲。
“你拿去吧,我们两清了。”
意思是,我已然没有你可以利用的地方,以后还敬请远离!
萧初过依然是那副温润平和的模样,仿佛凌薇的反应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凌薇望着他,只觉得他明明离得那么近,落在眸中,却如远山般朦胧。
怔了一怔,凌薇道:“既然一切都已经说开,我告辞了。”
萧初过望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走到门口后又折了回来。
凌薇回来说:“我答应将宝藏送给你,不是因为我欠你的,而是因为……因为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