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薇再次睁眼是在夜里,烛火微弱,窗外淡淡的雪光映入窗内,重楼坐在床头,脸容被雪光衬得也似莹雪一般。
凌薇轻轻动了动,重楼立即睁开眼,神色有些惶然,“小薇,你醒了?”
凌薇抿了抿嘴,当是应了他,又嘶哑地开口:“水。”
重楼松了口气,唇角扬起一点,将凌薇慢慢扶起,然后疾步走到桌前,倒了杯水。
凌薇将水一口喝尽,吸吸鼻子,开口问:“孩子呢?”
重楼向凌薇的身旁努努嘴,凌薇向里一看,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正裹在锦被里,寂静的夜里,都能听到他绵长的呼吸。
好像还有些意思,凌薇笑了声,伸手去摸他,那个小东西睡得很死,任凭凌薇摸了好几下,都没有反应。
重楼笑出声,凌薇方才罢了手,转头对重楼说:“谢谢你。”
重楼望着那个小东西,笑问道:“打算给孩子起什么名?”
“起名?小强?”
重楼虽然不知道凌薇口中的小强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看着凌薇一脸的坏笑,直觉不是什么好词,遂皱了皱眉。
凌薇哈哈笑道:“就叫安安吧,不求有什么作为,只求一生平安。”
重楼微笑点头。
“在我们出生的时候,我们的父母都会想,日后若能有所成,是幸,若无所成,一生平安,也是幸。”
凌薇忽然想起萧初过曾经说过的话,转头又看了那个小东西好几眼,肉肉的脸,安然入睡的模样沉静而美好,就算他不睁眼,都能看出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
将重楼当海报来看,生出的孩子好像也不像重楼。
“在想什么?”重楼轻声道。
凌薇转头面向重楼,就在转头的一霎,余光中瞥见小东西的下巴尖,凌薇浑身僵住,想再去看个究竟,却再也没有勇气转头。
“小薇——”重楼觉察到凌薇的不对劲,连着唤了好多声,凌薇都木然地坐在那里,直到小东西轻轻地咂了下嘴,猛然回神。
凌薇望着小东西粉嘟嘟的小脸,问重楼:“是早产?”
重楼“嗯”了一声,要不是夜里太过安静,重楼的声音根本没办法听见。
凌薇毫不为意,只盯着小东西的脸,续问道:“早了几个月?”
是几个月,而不是几天。
重楼没有回答,凌薇转头。
重楼问:“小薇想问什么?”
“早了几个月?”凌薇其实很累,只剩下一股气在撑着,这时候显得颇为执拗。
重楼往床头倚去,凝望着凌薇,轻声开口:“只是早了几天,孩子也很健康。”
凌薇亦倚在床头,但手却紧紧抓住被褥,那股力道,一副誓要将血珠从手指上挤出来一般。
“你将孩子抱走,我想睡觉。”凌薇疲惫地开口。
重楼点头:“好,你好好休息,我将安安交给奶娘带。”
奶娘和素素一直留在外屋,重楼和凌薇的谈话声音很轻的,但都非常清晰地传到外屋来,素素望着外面鹅毛般的大雪,心情也有些沉郁。
等奶娘远去,素素跟上重楼的步伐,问重楼:“你为什么要撒谎?”
重楼转头:“她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再受刺激么?”
素素冷笑一声:“你不用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根本不是为了小姐着想。你和南朝联手,小姐和小王爷留在这里,就是质子,现下,小王爷刚出生,你们就要让小王爷去和你们歃血为盟,……”
重楼的脸越来越沉,被雪光一照,白得如同三尺白绫,素素生出些俱意,将话头打住。
重楼轻蔑地笑了声:“你口口声声说是小王爷,你不也是认同了他贞王世子这个身份么?”
素素从来都不擅长争辩,被重楼一句话给噎住,哑口无言。等她回过神来,重楼已经远去。
素素有些烦躁地踢了一脚雪,恨恨地转身,不远处,山衍负手毓立,凝望着她。
素素一惊,慢慢踱步到山衍面前,有些不快道:“一国之相也喜欢听墙角这档事么?”
山衍微微一笑:“我站在这里很久了,陛下刚才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就看到我了,只是姑娘没有注意而已。”
素素愣了一愣,又听到山衍缓缓道:“真正喜欢听墙角的是姑娘你吧。”
山衍的嘴角永远挂着一抹清浅的笑,但说出的话却没有多少温度,再加上声音嘶哑,声音听起来有些苍老,总让素素有些不寒而栗。
说来也奇怪,素素明明那么不喜山衍开口,可每当山衍说话时,素素总是忍不住去注意他。
那一次听墙角,也非素素本意,只是屋内传来山衍嘶哑的声音,素素才忍不住多听了几句。
山衍说话非常缓慢,不急不躁,但却有一种微微的迫力,不容别人反驳,哪怕是重楼,也只能静静地听他说完,才会将自己的意思说出来,且简洁明了。
那一天,重楼仅仅说了句“山衍”,就有碗碟落地破碎的声音从屋内传来,素素一惊,落荒而逃。
素素怔了半响,有些不服气地说:“我不过是一介婢女,丞相大人在和我计较么?”
山衍压低声音笑了笑,“你怎知陛下在撒谎?”
呃。
素素惊住,虽然她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山衍这种轻视的口吻让素素第一次对自己的直觉产生了怀疑。
山衍嘴角的笑意渐浓,“南朝皇帝将名字都取好了,以萧青莲毒辣的眼光,你觉得他会认一个野种?”
落雪无声,但素素却仿若听到有什么声音忽然绽开,哄得一声巨响。
真真假假,到底何为真,何为假?
素素很迷惑,屋内的凌薇也很迷惑。
凌薇躺在床上,望着床板上精致的龙凤呈祥纹饰发呆,头痛得厉害,她想将这一切理清,但却怎么也理不清。
第二天天亮时,天已放晴,大地银装素裹,凌薇漆黑的长发被高高盘成云髻,穿着雪白的狐皮斗篷,望着院子里厚厚的积雪发呆。
素素无数次请凌薇坐到床上去,凌薇只笑说内屋里实在是闷得慌,素素无奈,只好又在屋中添了些银霜炭。
银霜炭很难点燃,素素倒腾半天都没有点着,凌薇笑说海风吹着不是太冷,你看外面的雪水又没结冰。
素素怔怔地望着凌薇半响,最后还是固执地接着去生火,终于将碳点燃了,整个屋子里仿若阳春三月天,凌薇穿得多,都开始发细汗。
凌薇产后第一个月就是这般平静地过来了,重楼每天都会过来和她说说话,但是凌薇几乎没有看到安安,凌薇不提,其他人也不敢提。素素终于忍不住说:“小姐想小王爷吗?”
凌薇愣了愣:“小王爷?”
素素嘴角扯了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安安,以她的身份是应该叫声“小皇孙”的吧。
凌薇笑了笑:“你说安安啊,就让奶娘带着吧。”
凌薇说完,又低头想事情,长久地静默着,素素只好闭了口。
其实,凌薇一直在想的只有一句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她一直都没有好好想过,她会给这个孩子带来怎样的未来,或者说,这个孩子会给她带来怎样的未来。
寂静的夜里,波涛汹涌的海浪重重地拍打着礁石,就像是重锤一般,重重地敲着她的心。
她多希望,自己能够变成一块坚硬的礁石,不管滔天巨浪如何用力地拍打着她,她自巍然不动。
坚定、勇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终于走出月子,凌薇首先做的就是去海边看那些青褚坚硬的石头,站在海边遥望万里晴空。
非哥哥啊,该是我们算总账的时候了。
当凌薇回到屋内,奶娘已经将孩子抱过来了,凌薇淡淡扫了一眼那个粉嘟嘟的孩子,皱了皱眉,便不再看他。
真是个寡情的母亲呢。
奶娘叹息一声,接着逗着安安玩耍,安安被逗得咯咯笑。婴儿的笑声甜甜糯糯,怎么听都会让人觉得安心,凌薇的神思不禁被牵引过来。
凌薇凝望着他,不知道是因为母子之间天然的牵系,还是因为这个婴儿生来就乖巧,安安仿佛感受到了凌薇的目光,将头转向凌薇,和凌薇对望。
奶娘牵着安安的小手,递到给凌薇,温柔地说:“来,安安,叫母妃。”
凌薇有些失笑,人类真是任性的生物呢,什么事都顺着自己的意来。母妃,多么拗口的称呼啊,纵然是天才如萧初过,怕也是不会这么早就发出这么复杂的音来。
他要是真的会说话,凌薇就要问他,他穿越自哪朝哪代了~~~
“妈~~~”就在凌薇凝望着他恍惚间,安安糯糯地唤了声,如同一声巨雷在耳边响起。
世界上的语言有成千上万种,但对于母亲的叫法,发音几乎是相同的,因为那是人类刚出生的时候发的第一个音。
凌薇觉得,世界上肯定没有一对母子之间的关系会比她和安安之间更诡异。
他现在是她的唯一,可一看到他那比刀尖还尖的下巴,她就很想去抽一个漏风巴掌,凌薇从来没见到一个孩子长得比她儿子还狡诈。
用长相狡诈来形容自己的儿子,凌薇这个母亲当得也算绝无仅有了。小小的肉脸,眼睛又细又长,鼻梁很高,也很尖,漂亮得无以伦比,但那深黑色的瞳孔里泛出的傲然的神采,让凌薇心里拉拔拉拔的。
这样的小孩,其实可以说是长得极为高贵的,出生在皇宫中,自出生就带着华贵的皇家气象,可凌薇总觉得他长得像白狐狸,所以心中总是泛出“狡诈”这个词来,煞了风景,自己心中还有些不大快活。
可他这声“妈~~~”却让凌薇顿有一股暖流从心底趟过,似盈盈夏水在心间趟过一般,熨帖暖和,寒冷的冬天里,空气都暖和了不少。
“来,安安,妈妈抱。”凌薇将安安从奶娘手中接了过去。
都说孩子是母亲的债,凌薇刚对这个小东西刚有些改观,他就得寸进尺,竟然伸手去捏凌薇的脸,捏了很久。
凌薇为了表现自己做母亲的宽宏大度,由着他捏,嘴角还扯着笑,可只有凌薇自己知道,这个孩子,真的是只坏透了的小狐狸,下手一点都不手软,凌薇半边脸都有一种麻麻的感觉。
素素看了很久,后来终于看不下去了,将凌薇的脸从小狐狸的手中解救出来,而此时,凌薇的半边脸已经微红。
幸亏今早将头发盘起来,不然,遭殃的可就是头了,头发被扯着,那真是比死都疼。
凌薇刚抱没多久,重楼走过来,将小狐狸接了过去:“来,叫干爹。”
这是凌薇之前答应的事,可此刻听了,心里还是抖了抖。
小狐狸抱住重楼的脖子,怔怔地望着重楼,不,应该说是痴迷。
凌薇心中“切”了声,肯定是瞅着重楼比自己老娘长得好看,这差别待遇就出来了,真是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