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凌薇已经漱洗完毕,随便对付了一块窝窝头。
萧初过说:“和我一起回长安吧。”
凌薇还未开口,重楼已经冷声道:“贞王殿下还是派人将安安送回来吧,否则,你我也没有办法继续合作下去了。”
此言一出,凌薇和萧初过都有些愣怔,萧初过微微笑道:“陛下这句话真是好生无礼,安安是我大康的皇孙,当然是要留在长安了。”
重楼亦笑了声,“安安是我的孩子,怎么成了贵国的皇孙了?”说完,转头看凌薇。
萧初过望了一眼凌薇,嘴角噙了抹嘲讽的笑,“安安姓萧,这是他还没有出生就已经定下的事,也是陛下当初在江南之时就已经知晓的事。”
重楼闻言身体猛地一僵,垂下的手却有些颤抖,冷冷地盯着萧初过,拳头捏紧了又张开,然后又捏紧。
那时,大家都还在长安,山衍用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萧初过说:“我第一次见到重楼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浑身都是血痕,但眼睛却透亮,就像是天山上刚刚融化的雪水。就冲着他的眼睛,我以后也会护他周全。”
萧初过说:“我杀了重楼这么多次,都没能凑效,原来是师兄在后面运筹帷幄。不能杀之时,师兄冷眼旁观,能杀之时,师兄料我定不会杀之。”
山衍温和一笑,将话题扯到别处:“我当初也曾经说要护你周全。”
萧初过愣了愣,山衍接着道:“可是你现在已经强大到无人可以抵挡。”
萧初过眉头蹙了蹙,似是无限怅然道:“可是师兄,重楼难道就真的需要你的保护么?”
山衍思忖良久,最后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和你终究是不一样的。”
在山衍心中,萧初过和重楼都是骄傲之人,且骄傲到了极点。可他们的骄傲却有本质的不同。萧初过的骄傲就好像是蒲草,蒲草编织的东西坚韧严密,别人很难窥视其内在,也很难将其打倒。重楼的骄傲却好似琉璃,看上去坚硬而美丽,却不堪一击。
这样的重楼,对一个帝王而言,实在是太过淳厚了。当初在长安时,他可以带凌薇走,但他没有。后来在江南时,他明明知道孩子定不会是萧初过的,但却没有揭穿。
他是大岳国的皇帝,萧初过是康朝的皇子,两国结盟,安安的身世要是不点破,重楼的态度就是默认!
对她好,就要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
可是,将她推向一个未知的彼岸,将一切丑陋的、不堪的都隐瞒,就是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
素素在质问重楼为什么要撒谎的时候,山衍在后面叹息:这个孩子太善良,也太弱了!
萧初过的话,重楼会意,凌薇心中亦是通透。萧初过无非是在说,他自己是步步谋算,可是重楼呢,他不也在眼睁睁地看着她和安安一步步掉进萧初过的陷阱中,直至万劫不复。
将一切想明白,凌薇忽然觉得整个人有一种别样的轻。她望了望重楼,又看了看萧初过,最后眼睛闭了闭,心一横:“安安是慕非的孩子。”
一言既出,对面二人皆石化,哑口无言。
最不想承认的事情,要是承认了,是件多么勇敢的事情,面度如斯勇敢的人,任何谋算都显得龌龊苍白。
凌薇笑了笑,笑得很淡,只在眉宇间夹着些涩然,凌薇说:“我先去长安,将安安接回来,然后我和慕非之间也要有个了断,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最后一句是对重楼说的,说完转身上马。
萧初过带了一万人马过来,因为凌薇急着赶路,遂先于军队一步,跟上凌薇。
风声从耳边萧萧而过,凌薇始终沉默着,就连停下来喝水时也不说话。
凌薇喝水的时候,萧初过的目光一直盯在她脸上,终于瞅得凌薇受不了了,凌薇将嘴角的水渍抹去,开口道:“你不渴吗?”
萧初过怔了怔,笑道:“不渴。”
凌薇心中道了声“神人”又接着喝水,这一次萧初过没有盯着她看,目光看向不远处,凌薇以为他在看素素,素素刚才说要去看看前面的路,循着他的目光,一看不是素素,而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丈扶着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老婆婆在赶路,或许是在逃难。
凌薇怔了怔,扭头再去看萧初过,发现他还在失神,目光甚是柔和。
“他们这样真好是不是?”凌薇说。
萧初过转过头来,望了一会儿凌薇,轻声道:“是啊,真好。”
凌薇抬起眼眸,正好撞上萧初过的目光,愣了愣,站了起来:“走吧。”
刚站起来,却被萧初过一把拉住,腿一软,又坐了下来。他的力气恰到好处,凌薇几乎是要给踉跄跌坐在草地上,可却没觉得疼,凌薇明显感觉到他在她即将跌下来的一霎使力将她托住。
凌薇有些恼火,萧初过唇边携了丝笑意,温柔地说:“再坐一会儿吧,天黑时赶到洛阳还是来得及的。”
凌薇无奈,望了望官道,素素还没有回来,于是又喝了几口水。直到壶中的水都喝完了,凌薇还仰着头,作喝水状。
萧初过朗声笑了起来,将自己手中的水壶递了过来,凌薇舔了舔嘴唇,没有接。
萧初过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低头看着足下碧绿的草,悠悠道:“我昨天在去青州的路上耽搁了。”
凌薇刚要再次举起空水壶喝水,水壶到了嘴边又停了下来,听到萧初过低声笑道:“我昨天遇到慕瑄了,被他缠了很久。”
“你想说什么?”沉默很久,凌薇忽然笑问。
萧初过抬起头,目中惊诧一闪而过,笑了笑,将头转向官道,“没什么。”
忽然又笑道:“素素回来了。”
凌薇咬了咬嘴唇,拉住即将起身的萧初过:“我还是有点渴。”
萧初过一脸哭笑不得的模样,将水壶递给她:“水喝多了不好。”
凌薇仰头喝了一大口水,水在嘴里停了一会儿,将萧初过的话嚼了嚼,有些失笑,这叫什么话?按他的逻辑,就好像是他递给她一包****,说这东西不能吃。
这样天马行空地想了想,凌薇将水壶还给萧初过,问道:“我,二哥没事吧?”
慕瑄又不是慕非,他哪里是萧初过的对手,可他却将萧初过缠了很久。
萧初过想要表达的意思,凌薇内心深处是知道的,可就是因为知道才害怕,因为眼前这个人她吃不准,他的心深得如同大海,哪里是她这种小鱼能够测到其深度的?
不,她连小鱼都不是,她是只旱鸭子,上次潜水差点溺死在里面,哪里还敢再去窥探?
可她终究是担心慕瑄的安慰,还是忍不住问了。
“他的性子可犟着呢,费了好大的劲才没有伤到他,我让柳濛送他去长安了。”
停了一会儿,萧初过站起来,将手伸到凌薇面前:“走吧,再不走,真就赶不到洛阳了。”
凌薇却没有碰他的手,抬头望着萧初过,轻声道:“安安的事先搁下,我先问几个其他的问题。”
萧初过再一次无奈地将手收回,望了望天,“你相信我?”
“这要看你怎么回答。”
“你问。”
“我是不是曾经伤害过你?”
萧初过居高临下地望着凌薇,半响道:“没有。”
凌薇呵呵笑了声:“是我没有问清楚,我是问,你将我从慕非手中救出去后,我有没有做出什么伤害你的事情?”
萧初过蹲下身来,和凌薇平视,凝望着凌薇:“你想起了什么?”
凌薇望着萧初过的深瞳,异常平和地开口:“我是被你救走的,可是我最后清醒过来,却还在桃林中。这中间还发生了什么,我却想不起来。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对不对?”
萧初过静静地望着凌薇,凌薇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二人就这般相望。素素在远处看了一会儿,一转眼的功夫,身形又隐没到路旁的丛林里。
萧初过微微点了点头:“是的,后来,你又被慕非劫走了,我没打得过他。”
凌薇目光似乎深深陷在萧初过的黑瞳中,缓缓道:“你曾经帮我解毒,但我却恩将仇报,因为你对我没有防备,被我伤得很深。后来是柳濛过来将你救走的。”
萧初过的身体微微一僵,呼吸也滞了一下,凌薇接着轻声道:“对不对?”
萧初过没有说话,凌薇却笑了:“你真够狠的,对自己都那么狠,要不是柳濛赶过来,名动天下的飞雪公子岂不就要死在我手上?”
萧初过怔了一瞬,也呵呵笑了声,在凌薇面前重新坐下:“你还不至于能将我杀了,我只是不甘心,还差一步就能解了你身上的毒,却被你给伤着了。”
凌薇嘴角的笑意敛了敛,直视着萧初过,萧初过已经恢复了开始时的风轻云淡,也回望着凌薇,二人绞视着不说话。
凌薇敛去的笑意又泛了上来,悠悠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嗯,你问。”
“我身上的功力是你度的吧?”
萧初过点头:“是啊,我给你的药太重,怕你撑不住。后来我才明白,自己是多么愚蠢,竟然也去做那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你要没有我的功力,身无缚鸡之力,哪能将我打了个半死不活的。”
萧初过说得轻描淡写,凌薇头一回听到他如此轻松地陈述一件事情,却是在谈论自己的失算。
还真是个奇怪的人呢,听到自己栽在自己最擅长的事情上,就连神仙也会懊恼不已的吧,哪有他这般超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