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车夫倒是兴高采烈,扯开嗓门用浓重的乡音:“俺就知道,俺的技术可是一流的!你们回程不?回程还坐俺的车准没错!哈哈哈哈……”
卿风立时绿了小脸,罗孤在车里猛蹬了下车壁,心里愤愤然:“这祸害老翁定是曹贼派来磕碜她的!”
“都自称属下了,该多见气啊——啊!我-不-活-了~”
在离目的地隔两条巷子的地方罗孤大步一跨下了车,卿风也远远的在后面跟随。
“卿风,”罗孤一见他一副避自己如蛇蝎的模样心中一阵恼火,“你跟那么远干嘛,你主子要是被一刀宰了,你当如何?”
“额……嗯……”卿风叹了口气紧步跟上。他可以感觉到前面的人腾腾的杀气与怒火。
见他跟在了自己身后,罗孤负气似的大力扯过他的衣袖,卿风一惊,罗孤马上忿然道:“飞檐走壁过去!”
卿风无法,左手圈过她的腰腾身而起。
“去他的书房,就是第三个亮了灯火的房间。”她从铺子里的情报得知此人晚饭过后会在庭中漫步一刻钟,然后进入书房,直至就寝。
直到进入房间身体着地,罗孤稍显尴尬的心头才缓了缓。作无意状瞥了眼身后的楚卿风,发现他面色正常并无异状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她沉步朝那人平日处理公务的书桌后的大椅子上坐好,卿风瞬间垂首立于其身后。
顺着罗孤的目光可以看到文案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各色狼豪和小羊豪,一叠叠的白色宣纸用的很爱惜,还有两方砚台,一方极为珍贵却用的很少,一方稍显粗糙但几近见底。
罗孤暗忖:先前在父王处看过其人的奏章,字迹清劲而墨色纯正,该是用这一方珍贵的砚台磨的墨,看来此墨专用在呈情天子目前。
她恶意的揣测:这个寒门的落魄书生出生的肱骨连用都舍不得的墨宝,他哪会舍得买啊。该不会是父王所赏的吧,他心细若尘用在了每一次的奏章上以示承了父王的情义的……
正在罗孤不无恶意的揣测的时候,身后的卿风低声提醒了句:“孤儿,来了。”
她一笑,却不知是那声‘孤儿’,还是为那个‘来了’。
罗孤正襟危坐,整顿以暇等待来人,卿风也微垂着头将自身的气息收拢。
来人脚步悠闲,很有规律。罗孤微笑着看着门口,门轻轻地被推开。进来的是一位青色文士衫的三十多岁的男子。
男子外貌俊朗清润,衣衫发丝一丝不乱,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皓月之辉在流淌。他的目光犹如阳下之白雪,微露暖意而清澈可鉴。
罗孤见此人在官场摸爬滚打数载从一介布衣荣登天子宠臣却还能拥有如此精睿而清澈的目光,心中暗赞:难得。
那人一见自己的书桌旁竟然无声无息就一坐一站着两个少年,一时间惊惧交加、瞳孔深张,竟是半分动作不得。
罗孤见状含笑,他没惊叫连连大喊抓贼已是更难得,便扬声开口:“经年重逢,子房近来可好啊?”
听到声音,门边的人蓦然惊醒,立时跪地拜见,高呼:“鄙臣秦良拜见吾王!不知王移驾至寒舍有失远迎,还请治罪~”
罗孤一见来人跪下,马上趋步至人前,手扶起跪在地上的人,口中尽是责怪的安抚:“何罪之有啊,快快请起!”直到眼前的人颤颤兢兢的站起了身,她又道:“卿这五年来忧系黎民、忧系罗孤,兢兢业业理朝政。理当罗孤拜下,哪能卿如此作为!”
这一句‘理当罗孤拜下’安抚下来,秦良膝间一软,却是又要拜下。被罗孤一把扶住,按在左手边的椅子上。
摆弄好了眼前的青衫木偶,她缓步移至书桌前正身坐下,坐下的瞬间瞟了眼嘴角轻勾的某护卫。面带微笑朝秦良,“子房,孤今日来访,卿已料定所谓何事吧。”
秦良欠身正坐在椅上,看着眼前这个胸有成竹微笑着的王,脑子里冒出白天大殿上的情形,嘴角一抽。心中骇然,一出口竟是一个哆嗦:“王王,咳。”
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他低头轻微清了下嗓音,继续道:“王深夜至此定不想惊动他人,拙荆也不便露面布下茶席接待王上了。”
罗孤含笑点头,“无妨,孤正有此意。”
秦良看了眼她身后的青衫护卫,罗孤仍是含笑摇头、道无妨。
他这才恭敬的回答罗孤的提问,“臣揣测,王…是为今日朝堂所议之事而来。”
罗孤一笑,和聪明人交谈就是有这点好处,不用自己费尽口舌去引导,“说说你的看法。”
秦良交叠在广袖中的手一抖,心道:“来了!”想着白天王上的态度,口中斟酌好字句,才道:“臣顾自以为,世家当拘…”眼睛望向书桌后的那位并无异状,才继续道:“世家当拘不当时……”
罗孤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就马上感觉到前面人松了口气,她心中笑道:这个秦子房怕也是被自己吓得不轻。少不得低声开口:“但说无妨。”
“诺,”秦良平复了忐忑的内绪,朗朗直言:“世家延载至今千年确实给闻王新政造成了惫动,而且也不利当年朝庭格局的划分,王您若是有意废旧立新……首当其革的当是世家了。”
罗孤再次点了点头。
秦良继续道:“可眼下…曹丞相把持朝政又蓄意在当下夺封各世家,怕是……”
停在这里,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却是看向罗孤,罗孤一挑眉,道:“孤哪里不知曹贼之狼子野心。”
一句‘曹贼’一句‘狼子野心’再加上王今天白天的表现,秦良彻底安下心来:王上明辨是非,且擅谋略计策,竟不是个愣头小子了,这可真叫他欢喜啊。
可接下来的一句话,就彻底让这个兢兢业业的肱骨之臣震惊当场,失了方寸。
他的王很随意地问他,“卿以为,孤若施诛族之刑,是否于罗修民众之心有失违和?”
秦良那里是糊涂人!他听了眼前少年这句话,不禁全身一直不住的颤抖,‘扑通’一声拜在地上,却是不敢有任何言语。
看着书桌前身如抖筛的肱骨,罗孤心中喟叹,终是行至他跟前扶他起来,这不扶还好,一扶却是抖得更加厉害了。
她不由放软了声音,“子房莫惧…有也只这么一回,孤可不是暴虐无章的主儿…”
“王…王仁义。”秦良闭眼喟叹,颤颤抖抖接过从王手中递来的方巾,用抑制不住颤抖的手轻轻擦去头上的暴汗。
看着他重新坐回大椅上,罗孤继续吩咐:“只是给你吃颗定心丸,以后在朝堂只管畅所欲言……”
秦良欠身在椅上,心中苦道:我哪里敢畅所欲言啊,以后一定是顺着您的心思要更加谨言慎行才行吧。伴君如伴虎啊,读书几十载方知只有这一句才是权臣不变的救赎箴言啊!
罗孤并不知晓自己的这句安抚没起任何作用,反倒使自己的肱骨之臣警铃大作。只是继续吩咐:“西南战事并不乐观啊,凌老将军前两年来信说粮草困顿,孤思想是曹贼给贪墨了。于是设法调顿了五年之需,到而今战事有上升到举国对战的程度,却是粮草跟不上了……”
秦良默默听着,越听越心惊:他…他两年前才多大啊,竟有能力于隐世之所调罗修军士马匹所需粮草五年分量!
压下心中的惊骇,秦良继续默默听着。
“而今日孤来,就是想劳烦子房向各世家走上一遭,设法让他们多吐些财帛出来支援边疆,孤可以保证他们的世家爵位不夺。”
秦良听罢眼皮一跳,几近失声道:“王上圣明,可…这样做代价是否太大?这无异于给罗修留下了又一个千年顽疾啊。”
世家要被废已经成了他们先前讨论的重心,只是时机不对而已。但要是只出些钱财就可以保住世家的爵位这未免也太轻易、太仁厚了些。要知道,日后若废去各世家钱财也一样回归国库的。
当然,这也涉及到了——只是时间问题。
罗孤当然知道子房的失声不是为了那句‘王上圣明’而是后面的隐忧。“子房莫担心,空爵肯定是能留住的,可爵位是不是还如如今这般显赫却是要看他们各家实力的。”
秦良呐呐噤言,他有种感觉:王可能要对付的世家并非只是这五大势弱些的世家。而且,眼前这个人而今如此宠信自己,终有一天…自己很有可能会成为他最有力的踏脚石……
“王,英明……”
“子房,”
“臣在。”
“暗访各世家带上明弦吧。”
秦良心中一动,更惊讶几分,心中暗苦:明弦那孩子还小啊,这场黑暗无比的政治斗争也要让他去踏足吗?王,你真有如此信心能扳倒曹彰吗?你真的……狠得下心啊!
罗孤望着秦良良久,才听到他低声应道:“诺……”
她心里何尝不知道子房抚育明弦五年有余,早已把他当做了自己孩子,可是……孤自己都拿命在搏,那里还顾得上其他人的安危?
秦良独自坐在书桌前默默沉思,他盼了五年多的王、刚刚才走。被那个不显眼的护卫飞身带走的。
王,他是如何得知那时我会在书房?又是如何得知自家宅院的构造?
他细细回想着刚刚惊心动魄的一场会谈,一直到他们走背上的冷汗还是不断地流。直到把所有的明线暗线都梳理了一遍,才发觉自己的衣裳汗的黏糊。
比起闻王的温和沉稳、步步为营,这个新王似乎更加狡诈和出奇制胜,到底是有少年人的锐意进取,竟在气势上不输闻王半分。
“闻王,你将大位传给这样一位王子是为何呢?以你的沉稳和仁爱传位给夕王子不是最合适的吗?为什么是这样一位呢?难不成……”秦良一想到这方面,背上冷汗更甚。他几乎不敢往这方面想!
“罗修……风云再起,姑墨…亦难免纾难啊!秦良你身陷如此漩涡还妄想抽身而退吗?”感慨罢了,走出门让清风拂面。向他夫人微笑:“夫人,放满热水吧,为夫要好好沐浴。”
罗孤带着卿风在夜市里瞎逛了会儿,两人从未见过膺城夜里的灯火流光不免有些兴奋。竟是玩到接近子时才依依不舍的回了王宫天阁。当然,这次可没那么冒险的去踏长河了,在老李铺子里找了个熟稔车驾之术的车夫一直送到王宫西门。期间,卿风还是端坐车驾前,端着少话的性子和车夫磨叽了良久,直把罗孤笑的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