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自己何时睡过去的,但醒来时,已见着阮菱立在东莱的榻前,只不晓得她立了多久。
我觉着有些尴尬,连忙起身,却忘了自己还有只手被东莱握着,是以想起来,没起的成,倒连累的身子再朝前一倾,大半扑在了东莱的身上。
我一双耳朵烧的滚烫,手忙脚乱从东莱身上爬起,退到一旁,朝着阮菱讪讪笑了两下。
她的脸上无甚异常,只教仪良好的朝我笑着颔一颔首,又面向东莱:“师父——现下可觉着好些了?”
东莱缓缓从玉床上坐起,两手撑着床沿,点了点头。她方松了口气,但又像是踟蹰着,踟蹰半晌,才道:“宫姑娘的房间,我已备好,是不是,现下就让她随我去?”
我表示听不懂,但见得东莱摆了摆手,又淡淡道了句:“不用给她准备什么房间,再让她陪我片刻,我会送她走——”
阮菱怔了一瞬,我其实不是有意瞧她,本也不大好意思瞧她,却仍是瞧见她怔楞的当间面上有些怅然,心中一动,两百年前,她怎可是这个模样?
白琰的前尘镜里,依着阮菱对待东莱的形容,我已十分肯定,她喜欢他,但她是个内敛的性子,即便喜欢,也深深埋在自己的心里,却同那时我默默喜欢东莱不同。她与他几乎日日都有来往,日日都有接触,很自然的将她对他的那份喜欢转换成他们一起研讨如何修行、如何参道的默契上,很大程度上,他二人是对等的,因她对他的这份喜欢,自尊又自持。
而我在招瑶城见她,的确也不是两百年前的冷清姑娘阮菱,但显见她现下似乎对我、对我和东莱,都有些误会。
她怔完后,方对东莱行了个礼,又对我轻点下颌,出去了。
我觉着有些对不住她。
实则我也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我不会赖在这里不走,更不会同她抢东莱,之所以这样紧要东莱的生死,确然是为着他因我重伤,我便不得不管。我的这个姐姐,她没对什么上过心,即便修真,也是才华使然,没有别的路可走,好不容易对一个男人动了情,我实在不大愿意眼睁睁的瞧着她的希望落空。
但她今次却是为的我,受了些失落的折磨。
既是东莱已无大碍,我也不好在此久留,他说的对,我很快就会走。
先前我那一睡,实际已经睡了一日,但最近体质虚弱,自己并不觉得,是以待阮菱走了,我懈怠下来,方才觉着有些饿。
东莱瞧着我的眼睛,倒是没说什么,只再招了招手,示意我去他边上。
他沿着玉床而坐,面上有大病初愈的疲惫,却恐怕这世上灵力散成他那样还能在这么短时间恢复的找不出第二个。我既是有话要讲,又觉得现下不是时候,只朝他走边道:“我昨日着急赶来,并没有同哥哥说一声,但看你已好的差不多,我也就要走了。”
他不做声,待我走到他面前,才看着我:“我知道。”
我默了一默,看着他的眼睛:“你救我许多次,我很感激,也知道你并不想要我的什么报答——”顿了顿:“而且你晓得我就是阮阮,那么也该记得,我从前对你的心意——可我睡了两百年,什么心意不心意,其实早就忘记,也希望你能明白我如今入了鬼宗,便是鬼宗的人,同你们东莱虚并不想有任何牵扯,同你——也不想有什么牵扯。”
我这一番话,说的没有什么起伏,平平淡淡,仿佛他那玉床上氤氲着的渺渺雾气,可聪慧如他,应是能够听得懂,我这一番话的意思。
只不过说完那些话,我不大再有勇气看他。
头低下来,等着他说也好,等了半天,未见半点动静,头刚一抬,正对上他一双深墨眼眸,没甚么波澜,只淡淡瞧着我:“你怎的知道,我不想要你什么报答?”又不待我回话,接着:“又或者你忘了,在王都时,因着庄萦的事情,你还欠我一个人情?既是我真的不想要你什么报答,但人情,还须的你来还。”
我呆了呆,道:“可那时你说你没想好?”
他拢了拢袖口,站起身来,朝着我道:“那时没想好,不代表现下也没想好。”
我不大情愿的望着他。
他笑道:“诺是你允的,怎么,真正要还的时候,却来想反悔么?”
我恹恹道:“也不是——”又道:“你想我怎么还?”
他不说话,只朝我近了近,才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我自觉被他捉弄,有些生气:“你不说,我便当没有这回事,出了这里,我们就是两清了。”
他的笑容一滞。
既是这样的时候,我本晓得没有占尽天时,但话说到这份上,干脆豁出去:“东莱,我知道你希望我还你什么——两百年前,你失手刺死我,心里该是很内疚罢?你一生悟道,一世修真,大概从来没有像那次失误过,就像是你人生突兀又难看的一笔,你着急将它拭去——你想重新收我为弟子,不过为了自己的心好过一些,好让你那突兀又难看的一笔被尽数抹去。”
我凉凉笑出来:“可我即便是再死一次,也绝不会再做你的弟子,绝不会的。”
他静静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心虚,可仍装作十分凛然的样子,罢了,话都撂了出去,架势自然也要摆足。
末了,他道,没什么情绪:“你想错了,从你死的那一刻,我就没再想过将你收了做弟子。”
我有些诧然。
诧然后,方觉无地自容,想我那一篇肺腑之言到头来不过又成了自作聪明,可能在他眼里还有些可笑,但他没笑,多半也忍的很困难。遂沉下心来,打算就此遁了,孰料驱策血珀那一刻,因着饿极晕了一下,血珀没驱策的成,倒软在了东莱怀里。
我吃吃望着他,眼睛里灼的厉害,一没留神,他已咬破自己腕上,将血从我口中渡了进来。
我明晓得应该抗拒,但却抗拒不过血珀之力,血腥入了唇舌那一刻,便抱着他的手腕贪婪吮吸。
少顷,已见着他的脸色一片苍白,但揽着我的臂腕,依然将我紧紧箍在怀中。我不好再吸下去,总算吃了那许多血,身子已不如方才羸弱,便强迫自己将他的手腕从齿间扯开,想着事已至此,先同他说声致谢的话总是没错,嘴还没张,却瞧着他一低头,气息全覆了上来。
他一张唇,没什么温度,甚至带着受伤后的冷冰,吻我却吻得十分炽烈。因我根本没时间对他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作出正常反应,他用舌尖抵开我的齿关,就抵的异常顺利,继而顺利与我的唇舌纠缠。虽则我一路闪躲,也没躲出个什么成就,倒显得他的强攻,更有些情致。
躲到最后,已躲无可躲,只好任他在我口中随意侵占,大概是晓得我放弃了,原本力道深重的吻渐渐变得绵长缓柔,缚着我的力道也开始放轻。我被他亲的一阵头晕目眩,良久都不大能回的过神来。
恍若隔了一世,身子被他放开之时,我已十分木然,但再木然,也听清楚了他抬起我下巴看着我说的那句话:“我并不是要你做我的什么弟子,我想要的,是你。”
纵是我还木然着,但并不至傻,他那句话,我不仅听得清楚,还听懂了。
我怔了怔,他再道:“本想等你办完苏戚的事,再同你说这些,可你今**得我不得不说——”抬手抚上我的额际,有些许疼惜:“宛宛,这两百年来,你定然,十分怨我的罢?”
我身子蓦地一震。
怨没怨过他,我心中清明,即便当初那样惶恐的死在他剑下,也从未有那么一刻觉得对他产生半分怨恨。我晓得自己的喜欢一厢情愿,亦晓得自己的身份,如何能怪的他没能回应我的情意?这世上本就不是你喜欢谁,谁便要有那个义务对你有回应的,但此番听他这样道来,却为何,蓦然有股子悄生的怨念呢?
我与他的距离相隔两百年前,两百年前,他对我说这些话,我大概会喜不自胜,可如今,隔了一剑,隔了两百年,还隔着一个阮菱与整个鬼宗,我又怎能,轻易将一己之私凌驾于他们之上?
是以,今时之怨,应是怨他表白的不是时候,我于他再不会有那些男女之情的妄念罢了。
思想这么多,我本从一开始,就已十分清楚自己不会同他有结果。
面上结了冰,缓缓拽开他的手:“没有,先时我就没有怨过你什么。但是东莱——”我看着他:“我已经有了要嫁的人,那个人,不是你。”
他一瞬怔住,片刻又深深看我:“葵苍么?”
我笑着点了点头:“他不是我的什么哥哥,你一早知道。你看,从前我嫁他是没有嫁成功,但我许了他这一世,这一世我便肯定会嫁给他——”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而且,你不知道,我喜欢他,从我被他救活的那一刻起,我就只喜欢他一个人。”
不是什么真心的话,只是我一直告诫自己要这么做的,但如今说来,竟也显得十足真心。
他面上已无一点血色。
我唯恐他重伤初愈,方才又被我吸去些血,还要受我这许多刺激,怕他再有个万一,只道:“该说的我都说了,哥哥还在等我,就不在你这里耽搁了。”
话毕已是暗自驱动血珀,眨眼去了招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