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太过峰回路转,当是时,我只就事论事,慢慢静下来,才有些通彻。
循着此番南下他如何一路陪着我细细想来,处处皆现那蛛丝马迹。彼时我只顾与他保持距离,怕勾起自己对往事的记忆,也怕再次喜欢上他,其实稍微动下脑筋,便可知依着他那样的秉性,又怎会对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姑娘如此上心,可叹我不知是欺人,还是自欺,竟生生没将他这份情谊看出来。
想来他的确喜欢上我了,不是病痛牵的一时冲动。可为的什么,他在明晓得我是阮阮的境况下,会喜欢上我?那时我喜欢他,他不喜欢我,今时我不喜欢他,他却来喜欢我,便是他觉得自己若喜欢我,心里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负疚么?
其实他不用负疚,他那一剑,只是误伤,原本就不是为要我死才刺出的一剑,不过是我自己倒霉,欠了葵苍的,要亲自去还罢了。
在房里闷了半天,实在闷的头疼脑热,倒是不知老天开眼,还是招瑶初冬多雨,听着窗外雨点细密,竟淅淅沥沥落下了。
踱到窗前,将窗户敞开,身子即刻被凉意笼着潮湿袭个满满当当,我也未觉冷,只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
挨着窗台坐了一会儿,天青色雨帘愈织愈密,目光所及之处好像全剩下了雨雾。然雨雾缭绕下的永乐客栈,竟越发清晰,水晶更澈、珊瑚更艳,沉香木散出来的悠香也十分浓重,伴着目下的瑶光池涓涓潺潺,使人不觉便心神旷逸。
忽忆起白琰曾在莯兰院前与华凌说的话,那时他寻能人巧匠,应是为的建造这栋水晶楼罢。
东莱曾说白琰行事奢靡,现在想来,一则他有意做给当时众人看,一则,便因着这栋楼宇教人觉得他确是个舍得花钱的。
自然那时他送往天音阁的东西,也不是个小数。
他为苏戚做了那么多,甚至为她放弃皇子的身份,许多痛苦都默默受着,却从未要求过苏戚一分一毫。他以为他们两心相悦,可眼睁睁看着她嫁人,他说要与她踏遍九州,最终仍被王宫禁锢,他不知道,那时他一心在东莱虚,在王宫计划着如何稳妥又一劳永逸的回到招瑶郡同她相会,她正与陆安,彼此纠缠不清。
背后传来冷清女声:“姑娘这样淋雨,不怕染着风寒——”
我一怔,这才发觉挨着窗外的一半衣裳,都已湿透,而我竟丝毫察觉不到。尴尬拧了拧裙裾,从窗台上跳下来,朝着她笑道:“我身体好的很,淋这点雨,没什么。”
苏戚却只轻挑了挑嘴角,上下打量我一番:“姑娘有心事么?”
倒真有心事,且想的都是关于她的事,于是点了点头:“我哥哥可有替你安排好,什么时候与他见面?”
她楞了下,方道:“两日后。”
葵苍确然能干,我瞧着她:“你来寻我,可有什么事?”
她徐徐朝着窗外看了看,目光淡然:“也没什么,只不过忽然又做回自己,有些不大适应罢了。”
她这个问题,同我讨教,的确讨教对人。笑了笑:“是啊,其实有时死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有些诧然:“姑娘这话,倒显得你也死过一回似的?”
我笑出声来:“这世上死而复生之人,又岂止你一个?生命终结是死,看透一件事情、明彻一个论理,又何尝不是死?一旦打破自己从前的固态,便都是死后重生。”
她若有所思的看着我,半晌,冷冷笑出来:“照你这样讲,我已死过,不止一次了。”
我道:“也许是你在江边赴约,出现的却是陆安,也许是你答应嫁给他,也许是顾翩芊与你同分一个夫君——你的确死了,不知多少回。”
她清凌看我:“姑娘倒是不忌讳我的伤处,讲的这样自然。”
我亦无澜看着她:“要真正面对白琰,就须真正面对你与陆安的过去,你只说此番为人是为了他唱上一曲,可你确然是只唱个曲子,给他听么?”
她挑起眼角:“姑娘以为?”
我笑道:“我只怕你会唱完一曲,还想再唱一曲。”
她亦凉凉笑着:“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有这个资格么?”朝着窗前走了走,背对我:“我死之前,的确不大能分的清,自己到底是因着文舒,才喜欢上的陆安,还是一开始对陆安有意,便对文舒的那些作为,都上了心——但死在那场火事里,瞧着陆安的眼睛,我忽然瞧得十分明白,若没有文舒对我做那些,我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对陆安产生什么别的感情。”
默了片刻,接道:“做鬼的时候,我对陆安恨之入骨,寻找各式各样的机会想置他于死地,却从没真正伤到他一次。陆府我进不去,白日我又不能显形,若然哪个夜里我晓得他是独身,便总要在那样的夜里受到其他鬼的牵绊,上天就像是注定,不论我是人是鬼,都只能他伤了我,我不能伤他——后来,我没那么恨他了,但开始恨自己,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原本是我。”
我想了想,问:“那白琰呢,你可找过他?”
她的身子轻颤了颤,道:“想找的,但没有勇气,待到鼓起勇气,才明白自己根本近不了他的身——他有神灵护佑,而我不过是只孤鬼,回回都只能远远看着他。看他一个人在街上行走,看他时常驻足在天音阁的门前一动也不动,看他去永巷里我曾住过的院落,一坐,就是一夜。那时,我连恨,都没了,只晓得他做那些事情的时候,自己的心像刀子凌过一般,痛不能抑。
再后来,先帝一道圣旨,将他召回王都,我也跟着去了,方知我与他的距离,真正云泥——”
侧身过来瞧着我:“明明就在眼前,明明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却像隔着万里,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看着,不可以向前逾越一步,除非你决定粉身碎骨,除非你决定魂飞魄散——
可纵然要放弃一切,不也应是要他再开心上一回么?”
我道:“你其实已经看的透彻,但让他开心,等同又予了他希望,使他希望又失望,终不过虚空一场,他反倒更伤心。”
她顿了顿:“可我想做一件他想我做的事,只一件就成,我没别的本事,唱戏还可以,他又喜欢听我唱的戏,就当是给我织一个梦,也给他织一个梦,梦醒后,我们是谁,该去哪里,什么都不会变。”
又道:“我不会以原先的面目示他,葵苍公子为我备了,一张人皮。”
我应了应:“也罢,我要的是你的一颗心,在此之前,你做什么,我本不该多事的。”
她亦应了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