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霜晴,我因晨起时才又睡了个回笼觉,待到起身,已是日上三竿。
从房里走出来伸展腰骨,瞧得院中一片寂寂,方才忆起今日还有比试,大家都去看热闹了。
梳妆完毕,又吃完生血,恍恍间抖出一缕精神,想起魔少昨夜托我的事。
虽然我不大看好魔少同阮菱这一对,但依颜曦所言,魔少动一回情不易,默了默,能帮的,我还是得帮他一帮。
去扣阮菱的房门,且在。
我也没同她多余客套,只道:“今日会有鬼宗的弟子替我送生血过来,你能不能帮我取上一取?”
她倒十分关切:“姑娘可有不便?”
我笑着回道:“只因早先答应了颜曦嫂嫂去南峰上玩乐,你晓得我这嫂嫂的脾气,我不大想惹她不高兴。”
她道:“无妨,反正我今日正要下山一趟,顺手替你取了便可。”
我拱手谢了谢,又道:“阮姑娘明日还有比试,怎的这个时候还有事做?”
她笑了笑:“同姑娘的饭食一样,都是些耽搁不得的事。”
联想起魔少夜里同我所说,默了一默,试探的:“姑娘昨夜,去了何处?”
她那浅笑中看不出什么别样,只道:“宫姑娘有话,但说无妨。”
我笑道:“嗯,就是半夜睡不着想找你说说话,看你不在房里,以为你有什么事。”
她坐下来,自顾斟了杯茶,啜了一口,才道:“去见师父了。”
我有些楞,原本想着她会寻个怎样的借口来糊弄我,不想她倒这般坦然说了,一时尴尬,反不知该接些什么。
她抬了抬手,招呼我坐下。
而这俨然是要与我长谈的姿态。
我拢着袖炉,身却未动,因觉着她要与我谈的,不是甚么好事。
她起身拉我一同坐下,亦替我斟了杯茶:“虽是晓得你喝不了,但总忍不住,想与你一同喝喝茶说些话。
我接茶盏的手一滞,原本不晓得她要说的不好的事是怎么个不好,此番却蓦然有种直觉,她要同我说的话,十有八九,都关之东莱。
东莱意欲娶我一事,她早知晓,反一直当做不知,这些日子我在虚上住着,与她不知言语,其实也多半因着不想我与东莱的事教她难堪。我与她之间,从前横着一个东莱,大家都假装不知,今次依然横着一个东莱,大家再次假装不知。
而现下,这个假装,她已然不想再假装了。
因她十分开门见山的:“姑娘对师父的心意,当真没有存的一丝半分么?”
我只能真心答她:“是我这样的女子,配不上你师父。”
她只凉凉笑出来,深水眼眸里轻描淡写的勾勒出一层雾色,像远处山峦隐隐绕绕:“可我喜欢师父。”
我啪叽一声袖炉从袖筒里摔出来。
这样的感受,如同有些道理你懂,但旁人说出来,你便听不得;有些事你能预见,可真正发生,也不一定能够承受——就像我早就看出来阮菱对东莱的心意,但听得她亲口对我说出来,还是很有些震惊。
她瞥了一眼滚落在地的檀色袖炉,朝着我:“姑娘是不是觉着我这样的心意,很可笑?”
我忙摇了摇头,拾起袖炉,朝着她道:“我也不是有意,要抢你的良人。”
她道:“我晓得,原本这世间只有情之一字,最没有道理可言。”
我道:“也不尽然,如今我同东莱他,同东莱他——”想说同东莱早没甚么缘分可言,话已至唇边,那心上一紧,竟半路说不上话来。
她瞧着我:“同师父怎么?”
我咽了口气,凛然道:“同他没那个缘分。”
她扑哧一声却兀的笑出来。
我甚不自在道:“你笑什么?”
她将那茶如同烈酒般一饮而尽,看着我:“姑娘言下之意,便也是将师父放在心上了?”
我啊了一声。
她道:“惯常讲没缘分的人,不过是不愿正视自个儿心中的真实情意罢了,若姑娘心上没有师父,师父那时伤重,姑娘又怎会不顾一切,亲来虚上探望呢?”
我解释道:“啊,因为这个,东莱他当时身上的伤,是我造成的,我自然不能眼睁睁的瞧着不管啊。”
她笑道:“姑娘当时才将剜了自己的心,自身已是难保,岂是不晓得灵力牵动的大了,便有性命之忧?姑娘能不顾自己的性命,也要见师父一见,已是说明了一切。”
我干干道:“那个,因为我生性善良,本就见不得花花草草因我而受些伤害什么的,何况还是一个大活人——”朝着她深重的:“阮姑娘你,实在是多虑了。”
她半晌没说话,半晌后,轻飘飘道:“姑娘不愿承认也就罢了——但是师父,姑娘此生,原是不要再负他的好。”
我不晓得她这个‘再’是哪个‘再’,我何时还负过东莱一回,只回应道:“确然得让东莱他自个儿想明白了,才当真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又想了想,道:“方才我没听错,你说你喜欢东莱——你喜欢他,其实不必瞒着他,他若晓得你喜欢他,将你我比对比对,就该明白,谁才是自己该娶的人。”
她愣了愣,道:“宛宛,你本不该这样替我思想。”
这一声宛宛唤的突兀,我也跟着楞了两楞,末了,才朝着她:“但我以为你我二人在这里揣测东莱的心意,其实没甚意义——”
她默了默,亦道:“姑娘说的——是。”又道:“不过能将自己心里的事说给姑娘听,我也觉着,挺好。”
而此番我再不知如何回她是好,我与她和东莱刻意保持的距离,也不想因此则有什么变故,只得站起身来,朝着她道:“那什么,我先走了,你记得日暮在山脚处等一等我鬼宗的人。”
她起身回礼,淡淡颔了颔首。
夜幕寻了个由头,早早睡了,睡的却有些醒,约莫夤夜时,觉察似有人进了我的房,惊从榻上起身,见的是魔少一幅神色深重的模样,虽是月色朦胧,透过纸窗就更加朦胧,仍依稀可见他灰白长袍上斑驳血迹。
我朝我嘘了一声。
我点了点头,从被子里钻出来,裹上外袍,捏了个诀让房里的灯烛自燃起来,方朝着他道:“出事了么?”
他点点头,示意我向床榻的方向而去。
而我瞧着他从腰间取出一支玉瓶,将那玉瓶的盖子去掉,一缕银光随之而出,在我榻上悬了悬,化的是阮菱毫无知觉的一幅身躯,面容苍白,衣衫被血迹染至大半。
我惊诧道:“她怎么了?”
他眼中有怒气,却强忍着:“我也想知道她怎么了,在山脚见着她的时候,已是剩下一口气。”
我心口一抽,朝阮菱走近,查看了看她的伤势,道:“依着伤势,像是妖兽咬的。”
魔少在我旁侧瞧着阮菱腰间颓然没去的一块,鲜血狰狞,半晌都没说话。
我道:“现下让她饮我些生血,我再替她生出些鲜肉来,明日旁人应是看不出甚么变化。”
又道:“但她明日的比试,也定然比不得了。”
耳里传来魔少握拳骨节挣烈的声响,少时,听得他道:“我出去一趟。”
我回头看他:“你要做什么?”
他却没答我,只撂下一句:“你只管先救醒她,我去去就来。”
话毕已是不见。
而我也不再耽搁,去榻旁屉子里取了青铜短匕,划破血脉,渡了新鲜的血液去阮菱的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