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闹洞房只是我为求多在鬼宗逗留几日的托辞,我其实并不想,也不打算去窥一窥葵苍与颜曦的洞房能洞出个什么究竟。何况我一姑娘家,最多也是人多时插科打诨般凑凑热闹,真正能瞧见的那些,譬如更加实质的画面,给我十个胆,我也不够看的。
诚然东莱这番顺水推舟,也太不顺水人情。
葵苍与颜曦新房处在的院落,黑的灯,黑的瓦,黑的喜字黑的垣,一袭孤煞浓稠的黑。
按照院中积雪覆盖鞋印的深浅,葵苍他入房,的确有大半个时辰了。
大半个时辰颠鸾倒凤,简直绰绰有余,但我以为这时候打退堂鼓,就显得我此行太没有意思,诓东莱的哪个谎也诓的十足拙劣,是以戏幕既已拉开,怎么也得唱上三两句再说。
道旁葵苍手植的新梅,既是被皑雪压到低枝,仍不掩花瓣殷红,须枝硬瘦,朔风而过,携伴飞红,更得丝缕暗香。梅树原本遗世独立,与今夜这般喜庆却徒添几分寂寥。
阮菱以偏头疼为由守在院外,我与东莱一前一后,踱入院中。
自然我在前,他在后,以此若有什么不入目的画面,我可以替他挡上一挡。
自然我也是为他不在我之前看到些什么不能看的,我自己也不给自己那个机会看。
棉靴在雪中轻踏,像此前一样,身后有淡淡的,均匀的,浅显呼吸声。
新房烛光熹微,但既是隔着门窗,可想象门窗后一对新人借着那样的红光彼此端详,或者叙话,却是正好。
但我绕到窗下,瞧见窗纸上映的隐约是两个相对的人影,一转念,却什么都不想看了。
我本意不在此,今次这般,便更说不过去。
葵苍是我的哥哥,颜曦是我的嫂嫂,今他二人一夜春宵,我若孩性贪玩,也该晓得把持个度,虽庄萦苏戚之类香艳意靡的画面曾见不少,但那时形势所迫,如今却不该同日而语。
身形顿了顿,转头朝着东莱悄声道:“我们回吧——”
他依然淡笑,眸子里却像意犹未尽,只偏着头朝我:“不看了吗?”
我点点头:“不看了。”
他亦自顾点头:“一心想要看的人是你,如今看的了又不看的人也是你——”顿了顿:“你想好了,不后悔?”
我坚定的:“不后悔。”
悔音未落地,他已执起我的一只手,暖意的:“那便走罢——”
我正当应他的声道个好,嘴唇一抿不及开口却冷不防被东莱拽向一边,而窗纸忽然被个什么利器携风冲破,我鬓角莫名被撒了两滴冷水,那利器在雪中划出凌傲姿势蓦然落到地上,裂成一地碎片。
待到站稳,定睛看了看,方才我以为的利器,却是只琉璃酒杯。
再仔细闻了闻脑袋上的水珠,确然是酒。
立在原地楞了楞,大雪簌簌而落,却更显房中寂静。半晌,耳边兀然飘来颜曦一句冷嘲:“喝啊,怎么不喝,娶我的人是你,却不愿喝这合卺酒?”
我茫然的望了一眼东莱,眼下这境况,实在让人始料不及。
但他一幅平静形容,只对我淡然摇了摇头。
大约这样的事,的确不适合我们这样的外人驻足窥看。
不过是我前脚未提,颜曦又冷笑了两声,嗓音像闷在喉咙里,虽极度克制,音节里仍有难忍的愤懑:“枉我将你看的那样重,到头来,却还只是一枚棋子——”
哭笑的:“纵然是枚棋子,我也当的甘愿,但你如今这样待我,又算什么?”
她这样,情绪又恨又悲怜,因说的每一个字,于我听来都能在空炁中迅速凝结成冰,然后落在旁人心上砸出空洞,但我以为葵苍动容,也以为错了。
半晌,他只十分平淡的,譬如一叶草滴露,一波水寒漪,没有任何情绪,道:“交易罢了,殿下不是不知道,从前怎样,今后便是怎样,如何能因一纸婚约便动了你我各自的心思?”
我拧眉透着撕破的窗纸瞧进去。
正看见她一张灼艳颜面,颊上胭脂殷红,却落着一道轻浅泪痕,火烛下如同晶石明燿。抬手揩去泪渍,指上涂着的玄色蔻丹比对出她一双眼更是渊黑,轻笑道:“殿下?还是殿下,那你又知不知道,在我心里,将你当做什么?”
他怔了怔,没说话。
她续笑道:“我初见你,你的模样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可那时我看上去也不过八九岁,长苏街上有个名叫倾城的胭脂铺,我在选胭脂,你负着手同一行人路过,可记得?”
瞧他全无印象,再道:“世上的事就是那样奇妙,明明我打开的是一盒胭脂,看到的却是盒里镜中你的模样,我本还小,原不懂得嫁人是个什么意思,那样一刻,却心心念着往后要嫁之人,定是你这样的。
我一直——将你当做我未来的夫婿。”
他默了默,道:“我以为,殿下只是做戏。”
她偏过头笑了两声:“做戏的人是你,喜欢一个人,是装不出来的。你以为我是为了魔族,但交易的方式有很多,我又何必选择非要嫁给你——”
他却也冷笑出来:“对,交易的方式很多,你却偏要嫁给我,明晓得我心中无你,非得嫁给我。”
她身子前倾靠近他,眼睛凉凉对上他的双眸:“不然要怎么办呢,成全你么?”冷意十足的笑了笑:“怎么可能,我不是那样的人——”
而他目光中渐现冷冽,蓦然站起来,拳着的手使力攥了攥,逾时,道:“既是如此,殿下想要的,已经得到了——”拂袖转身,像是要走:“至于其他,就不要再指望。”
她扶着床沿俯下身去,低垂着头,看着身下绯红被单——虽外头都照了魔界规矩一切以玄色为主,新房里的布置却都是凡人成亲喜艳的红,没甚预兆的掉下一滴泪,泪水迅速**她双手压着的旁处,绯红中凸现一道深红,目光直直盯着那深红:“得到了吗?你的人,还是你的心?或是你永不愿打开的心结?”抬头望向他,笑容笃深:“葵苍,若你以为娶我回来便是个摆设,我不会让你如愿——魔界新妇一月内不能受孕,论律该交出魔灵以受死刑,我虽是个公主,却也不能免罪——倘我没了魔灵,”笑出声来:“其中轻重,你应比谁都清楚。”
他步子一滞,转身朝她看去,眸中终现狠戾。
但我以为他步步逼近,实乃因她话意就要将那洞房花烛坐实,却只见他一手捏起她的下颌,抬起她的面庞正正对着他,声音冷极:“从我答应娶你那日,就从未想过自己还有后路,但若这便是你想要的,迟早有一天我会给你,却绝不是今夜——”将她的下颌甩去一边,转身走了几步,再道:“今夜,本不是你在这红鸾帐里同我道上一声——夫君——”
玄色的身影穿过浅黄微暮的光线,在她含血的目色中留下一抹黯然长绝,水曲柳做成的门扇戛然吱呀,葵苍凌凛而出。
我拽着东莱的袖子不动声色的朝窗子的一旁退了退。
他显然情绪使然并未觉察旁侧有人,少时便出了院子。
耳畔再次传来颜曦喃喃低诉,但不知东莱听的到听不到:“她是你的妹妹,你却想听她,唤你一声夫君——是不是?”
我揪着袖口心抽了抽,昏黄喜烛却在她话音落着的那一刻啪的一声,径自截成两段,燃着火苗的那段落地成灰,及目漆黑。
在风中抖了抖,抬手握上东莱,朝他示意,一起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