骞林院中一晃七日,孟夏至。
虚中渐有夏意,我日日饮着东莱的血,也不甚惧冷,只嗜睡一类,已变成常态。
七日前从鬼宗仓皇而逃,心上烙的印子,至今仍不能平息。
我晓得葵苍与颜曦的婚事,并不简单,但亲眼瞧着不简单,又是另外一回事。从前看他二人做样子,很多时候虽觉得不至那样但我宁愿相信看到的,都是真的,葵苍对颜曦的好,也是真的。可如何那一刻一切都分崩离析,我心中,竟也没有太多惊觉。
譬如自己亲手缝的一双鞋,一件衣裳,哪里针脚哪里用线都了然的很,既是衣裳鞋子都破了,也晓得如何补足,哪怕闭着眼,也能恢复如初。
当然我其实不会女红。
近日在虚中波澜无惊,与东莱的大婚之期也不到半月,却简直看不到能促使我悔婚的哪件事的半个苗头,因此不是没有奢想过,其实所谓菟虚幻境,也有骗人的时候。
假如一切真的都能转寰,我定要粘着东莱生生世世,是以我若与他有这般终局,便也希望葵苍既娶了颜曦,能真正对她好些,将她放在心上,纵然这是我的私念,也私念,葵苍在没有我的日子里,能活得开心一些。
我在意的人,都能开心。
绵和日光透过银杏繁密的枝桠落进树荫,如同辰星,正是日暮,我刚睡醒,还是惺忪睡眼,开了门却见着这一幕。
繁星中是魔少抬腿坐在树下的石凳上,背对着我像在专心刻什么,旁侧的桌上搁着几把篆刻用的小刀,自他身前不断有木屑徐徐而落。
踮脚朝他一点点靠近,至他身旁,方看清他手里拿着的,是个人形木雕,雕了七八成,已可从那人的相貌中清晰辨出,是阮菱。
我咳了一声,道:“雕的顶好——你这是,打算以后用来睹物思人?”
他微低着头,但可看神情专注,修长指节因不时用力而泛出青白,声音却云淡风轻:“我又不是文青作何要干这种没甚意义的事?”
我坐下来朝他道:“话虽如此,难不成你想做好了送给她?”
他抬起头来,眼角一挑:“不然你以为呢?”
我再咳了咳,却盯着那木雕,只道:“我怕只要是你送的,她都不会收。”
他一怔,复又低下头去,仍是无所谓道:“有么,我送她那一盒水粉,她不也收的好好的?”
我一脸惊讶靠近他:“啊,你不知道?”
他不甚在意:“知道什么?”
我干干道:“隔日我便看见她将那盒子扔了——”
他用刀的那只手猛一顿,刀子锋芒闪了闪蓦然朝着人像上的眼睛而去。我以为他本不该这般睚眦必报,何况他那一手调出来的半成品已栩栩如生,如此废了可惜,原做好了准备去夺,没料他刀锋一转在那雕的十分深邃的眼眸中又补上一刀,虽看上去颇随意的一刀,那只眼睛却蓦然有了生气。
我收回手,摸着胸口:“你,你吓我一跳。”
他笑看着我:“怎么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我挥手如同摇扇,只道:“没,没什么。”
他复笑了笑,边是继续使刀,边是漫不经心的:“睡得好么?”
他将话题转的快,却自然,我拍着裙子摇着绣鞋,答的也十分爽利:“嗯,很好。”
他道:“旁的呢?”
我一愣:“什么旁的?”
他道:“就没有什么吐血心痛的毛病?”抬眼看我:“我以为以你的身体,支撑不到现在——”
我吁了口气,了然道:“若我说现今都饮的是东莱的血,你不会惊讶罢——”
他怔了怔,笑出来:“确然,我早该想到这一层。”
我道:“其实我也才知道不久,最近也很纠结,到底要不要继续吃他的血——”双手拢在一起绕了绕:“毕竟我所需要的用量,越来越多,而他即便失去的血液可以重造,也不可能造的那样迅疾——”
默了默:“长此以往,他也会被我拖累的——”
但我讲的十分沉重,他倒依然轻松的:“你与他之间讲拖累,太见外了,我倒觉着,他不如旁人想的那样简单——”像是瞧我若有所思,又大大咧咧:“啊当然我的意思是,他活得也不算短,这点分寸,怎能不懂拿捏——”又朝我腕上一瞅:“你这个镯子,甚不错,他送的?”
我将信将疑将他瞄了又瞄。
自然是没瞄到半点不妥,片刻,点了点头,再道:“那什么你之前不是说要毁了豢池么?可有动作了?”
总算他那坦荡不羁的面上露出一丝凝重,看了看我,点点头。
我一没忍住欣喜道:“真的?”
他却一叹:“失败了。”
我一幅花样年华的灿烂笑脸僵在原地,僵了半晌。
他苦笑出来:“你这是什么表情,我不过是,失败了一次罢了——”
我回过神咽了口水,道:“不是,我在想,若你这样的能耐都不动不了豢池,那这世上,还有谁站在我们这一边又可与豢池对抗的?”
他想了想,道:“小阮,东莱——不过我肯定不会让小阮赴险,自然,你也不会同意你夫君去——”
我一时没反应出夫君二字,待到反应,他却又接了句:“何况依我看,如今再动豢池,已经来不及了——”
我只得顺着他这句话:“何出此言?”
他将木雕握在掌心,看着我:“豢池已成气候,与我们上回看到的全然不同,依着我的经验,召唤血蝠,不会迟到下月。”
我瞪大眼睛:“这么快?”
他不置可否点点头。
又道:“所以我近来一直在寻你说的那几颗心的下落——”耸了耸肩,无奈的:“却也没甚头绪——”
我默了默,朝他近道:“其实罢——说起那三颗心,我倒是见过的——”
他蓦地一凛,侧扬着下颌朝我:“你不早说?”
我亦耸耸肩:“你不也没问嘛——”将他安抚了抚:“而且我以为你找的到的——”见他呲牙咧嘴就要朝我过来,跳起来退到一边笑道:“谁晓得你也——”
却没下文了,因他直直打断我,干净利落:“在哪?”
我思想了想,将那夜的见闻于他说了个大概。
然后他思忖了许久,方冒出来一句:“你再给我形容形容那颗元丹的模样。”
我道:“方才说了啊,不就是黑黑的,又红红的,像是一环套着一环,上面有好些奇怪的花纹,还会发光。”
因我说是元丹,乃寻常妖精的元丹也是这般,只颜色各异,不同的是,却没甚花纹。
那夜见得的元丹,花纹甚繁复。
而他叹了一叹,拧眉朝我:“你说的那个,不是什么元丹,而是,魔灵。”又未及我开口,再道:“且是我魔界,唯一一个双魔灵。”
看着我的眼睛:“那阵法,也是个失传许久的上古召唤异阵,常用来复生法力强炽的妖魔,但随着血蝠被封印,此阵便跟着消失了。”
大概见我愣着不动,眼睛又直勾勾瞧着他,抬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姐姐——你在听么?”
我张着嘴啊了啊,半晌:“我是在想,你活成一卷百科全书你爹娘知道吗?”
他嘴角抽了一抽。
我吸了口气,再道:“但话说回来,什么叫双魔灵啊?”
他方叹道:“寻常魔者,只有一个魔灵,譬如人和妖,皆是一颗心一枚元丹,所谓双魔灵,简而言之也就是一个魔拥有两个魔灵。”
我寻思道:“然后呢?”
他道:“什么然后?”
我道:“既然是双魔灵,那我见着一个,肯定还有一个,另外的那个,我们找到是谁的,再逼迫他将自己的魔灵召唤回来,不就破了阵吗?”
他笑出来,十分艰涩:“怕是找到,也无济于事——”
我诧道:“这又从何说起?”
他道:“魔灵于那阵法来说,相当于阵眼,阵法一旦启动,便无中途退却一说,若强行破阵,那魔灵的主人,也只剩灰飞烟灭。”
我想了想,道:“既是如此,死一个魔总比死这天下苍生的好——”引导他:“虽是你的族人,我们若好好劝引,没准还是个热血青年说不定。”
开始假想:“到时我们再替他立上一座功碑,让他受人魔两界万世敬仰,既是他活着原本默默无闻,也许会考虑做个救世的英雄呢?”
他嘴角再抽了一抽。
我笑拍上他的肩膀:“别表现的这么垂头丧气嘛,来,让我们好好计划一下——”
他却轻巧推开我的手,声音没什么温度,道:“不用了,拥有双魔灵的,是颜曦。”
简直一语惊醒梦中人,只我怔在原处比他手中握着的木雕还要木雕。
半晌,哈哈笑出来:“原来如此啊,那当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身子朝他探了探:“那什么,你这木工活做的甚好,不如传授我几招,我也想给东莱,送个什么金雕银雕木雕的——”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