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飘零的雨珠,笼的潞江上一片杳渺深渊似的银光水雾,柳宓一袭黄衣悬在空中,金银粉绘花的薄纱罗披帛有四丈余长,绕过她的翦弱后背与双臂,下垂直至苍墨广凉的江水上,如两只绵长翎羽,旖旎幽荡,及至膝窝的青丝四散飘沓,这本是一出好看的画面。
柳宓出手狠快,挥了挥衣袖便使得江水涨成一道道高可参天的骇浪直指东莱,墨色的浪头里似裹着成千上万的惊诡人脸,伴着凄厉尖锐的呼啸声,颜色狰狞的扑面而来。
这是御灵术,也是就驱使含有怨念的亡灵附于某个具象,怨灵所到之处,必将腐肉噬魂。柳宓能驱策这么多的怨灵,没有千年以上的道行,根本做不来,我窝在东莱的袖口里,觉得脊背凉了凉。
我头回遇妖,就遇到了这么个有水准的妖,不晓得东莱应不应付的来,这么多年,我虽是知道他的道法深,却一直不知道他的道法到底有多深,多少还是有些忧心的。
恍惚间,揣着我的那只袖子凌凌向上扬了扬,青冥剑祭出,东莱的另一只手已经苍劲握上剑柄,向着浪头挥去,剑气划出一道青色光弧,生生割开了滚腾而至的骇浪。
如注大雨中,人脸像是雾雪一般支离破碎,伴着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嚎,化作寒烟,杳无踪迹,柳宓被凌然败倒的阵仗反噬,身子向后一仰,猛然坠去江面。
东莱在她下坠的当间,扣起指尖,施了个术将正在下沉的画舫定住,那厢还在画舫四周江上挣扎的才子佳人们终是找到了个依靠,纷纷缘着船身而上。
我挪了挪身体,从东莱的袖子里探出头来,正欲说话,不想他忽的另一只手罩在我头上,凛然道了句:“小心。”
而我只觉挡在我脑袋上的那只手颤了一颤,袖子里他凉薄的肌肤亦骤然一紧。
耳边是柳宓的冷笑:“道法再高又怎么样,还不是中了我的玄冰刺?”
玄冰刺我闻所未闻,柳宓是个什么妖我原也看不出来,但能用刺作为暗器伤人,方才又在水里游刃有余,我猜想她是个鱼妖。
果然,听得东莱冷冷淡淡的:“既是只千年锦鲤,暗器这种东西,就该多下些功夫——”似是一顿,又接着道:“既不淬毒又未施法,你这是,要助我松松筋骨么?”
柳宓那厢半天都没有声音,许久,才颇有些颤巍的:“怎——怎么可能,我明明,明明是东海龙宫里盗来的玄冰,花了上百年时间才用自己身上的刺练成的东西,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被你化了?寻常凡人中刺不过弹指间的功夫便成冰人,纵是你有些道法,可也定然能冻住手脚,怎的就——”声音似抖在雨中的孤叶,颤的更加厉害:“莫非你根本就不是凡人?”
柳宓的话让我灵台醒了醒,其实方才东莱只一剑就化了柳宓的怨灵阵,我就颇有狐疑。柳宓是只千年鱼妖,就算再怠于修炼,照理来说道行也不会浅到哪里去,怨灵阵的杀伤力应该不弱,所以东莱既是必胜,也得好说不好同她斗上几个回合,就如同凡事经历结果必先有个过程,母鸭子生个小鸭子必先经历怀孕,东莱他什么都没有经一经就已经宣布赢了,柳宓的怀疑,不无道理。
何况我曾在东莱虚,从未听说过东莱的出身如何如何,只晓得东莱虚是他一手创办,他从哪里来,是何许人,家住何方,一无所知。那时我觉着这是一代掌门之人的秘辛,自然不会为外人所知,再者他是大宣人还是宣大人还是宣宣人,其实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在我眼里,他只需是东莱就已足够,现在看来,也许他会是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也不一定了。
思想开了一下小差,再留意时已没了柳宓的踪影,为防像上次那样刚探出个头去就会遭到袭击,于是在他的袖子里挪腾挪腾,道:“那只鱼妖呢?”
东莱将袖口松开,浅笑道:“出来说话。”
我伸展半天,顺着他的手腕爬出来,露出脑袋,抖了抖头上的雨水,干笑道:“怎么不见柳宓了?”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江面,我顺着他的目光瞧去,但见一道黄光潜在江水里绕来绕去,虽是不晓得她要做什么,但黄色的光环却越绕越亮,越绕越大。
我道:“她在做什么?”
他缓缓道:“哦,大概是准备现出原形罢。”
我禁不住打了个喷嚏:“现原形?她想要同你决一死战?”
他垂眼望着我,轻飘的:“嗯。”
我再打了个喷嚏,他拭了拭我脸上的雨水,虽现下我是个蛇脸,但猛地被他的手指触到,难免还是不成器的哆嗦了一下,哆嗦完毕,方才想起,但凡妖精化出原形,法力便会增强许多,不想柳宓还是这等要面子的,竟想拿命来博。
东莱刚才是赢的轻易,但现在,我心里不大有底。
本想咬咬嘴唇说话,发现蛇的牙齿不大好够的上嘴,只好吐了吐芯子,对着他道:“那,你小心些。”
他像是一愣,片刻,才对着我微微一笑,眼睛里有些许星华:“好。”
我想了想,觉得多余的话不用再说,便扭了扭身子,缩了回去。
只是还未在他袖子里盘踞出一个稍微舒服些的姿势来,眼睛就被刺目光线灼了灼,透过他轻薄袖衣,已看不到任何,只一片灿若天光的金色光晕将潞江之上的夜空映的如若白昼。
耳朵里传进来江水滚腾的巨响,似是咆哮,风声迅疾中像是夹杂着振聋发聩的呜咽,能感觉到东莱挥剑与阵阵浪涛激战,光线渐弱中,柳宓的金黄色鱼身终于清晰,在浪中辗转翻滚,口中时有吐出的白色气泡一遇雨水便凝成冰珠飞向东莱,只是未曾穿透青冥剑挥出的戾气,便烟消云散。
而东莱用袖子拢着我的那只手,还没有出上一招。
敌我悬殊,柳宓确然不是东莱的对手,或者说,她这样的道行,的确只够东莱松松筋骨,练练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