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着，素媚一个做妖的，能将一段话说的这么绕，但却又绕出了禅理，委实不易。
棠穗默默点了点头：“你说的，我是从未想过。”
“姐姐未曾想一想，是因着姐姐心里装着那个人，便再看不见这天下的其他人，素媚今日来，不过是想再问问姐姐，为了那个人，连命都不要，值得吗？”
只要是因为喜欢一个人去做的那些事，便是什么都值得的。素媚她这样问的时候，大概也没有想过她为了讨傥葛的开心，明知会弄得自己不开心，可还是将一个又一个的美人送到他床头。这世上本无值得不值得之事，全凭的是当事人的当时心意，值得又如何，不值得又如何，在做那些事的时候，我们根本就不会去衡量。
棠穗思想一瞬，向着素媚走近了近，抬手抚上她银色发鬓，像是在摩挲她最心爱的一件器物，笑道：“我只是有些遗憾，我死了，往后再没人去照顾你，替你去收拾那些烂摊子。”
素媚肩膀抖了抖，咬牙咬了半天，终是没咬的住，哆嗦着一双红眼眶吃吃叫出几个字：“姐——姐姐——”
棠穗眼中的温柔像是水中一捧流沙：“傻素媚，我本没指望临死前，还能听你叫一声姐姐，但你现下叫我许多声，即便是死，我也死的很安心了。”
棠穗话落，素媚眼泪便掉下了来，她虽生的媚，但是哭起来的样子却十足清灵动人，硕大泪珠子砸在地上砸出一滩潮湿水晕，肩胛一抽一抽的仿若风中摇曳的白山樱。我忽然有些不大看得下去，想先出去走走，瞟了瞟葵苍，却发现他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想了又想，还是没有走。
我瞅着该不该打断她姐妹一下，既然前嫌尽释，到底是桩好事，这样哭哭啼啼也不大合衬时宜，是不是该叫小二多上些瓜果零食，好庆祝庆祝一番，毕竟她二人在一起的时间也没剩多少，能开心则开心。
这么思想着，一没留神，那素媚已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扯着棠穗的一只衣袂泣不成声：“姐姐，姐姐当真一点主意都不肯改？那周正到底有什么好，值得姐姐竟为了他撇下与素媚七百年的情谊？姐姐，姐姐不要扔下素媚好不好，姐姐同素媚一同回去修炼好不好？素媚不会再让姐姐忧心了，素媚不会再炼那些邪术了，素媚只要姐姐，素媚只要姐姐。”
素媚的这一出，唱的我浑身鸡皮疙瘩抖啊抖的抖落了一地。
棠穗任她扯着衣裙，却是没有半分动摇，为了周正，我真不知该说她是心肠软还是心肠不软。
素媚已然要哭个天昏地暗，那台上唱小曲儿的都没了声音。
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倘若我是个局外人，当然会大力劝解这对姐妹。因着死者已矣，生者应该好好过她们的生活，但如今我要的是棠穗的一颗心，便没有那个同情心去帮助素媚了。
然后看见葵苍忽然从座上起身，徐徐走到她二人旁侧，垂眼瞧了瞧素媚，既清醒又凉决：“若说让你挖了自己的心救傥葛一命，你可会救？”
素媚正在悲泣的当间，并未一时反应，待哭了又哭，才抬起一张布满泪痕的脸，对着葵苍坚定道：“若能救活他，别说是心，即便是废了这一身几百年的道行，我也是甘愿——”顿了顿：“公子可有救他的办法？”
葵苍摇了摇头，一手抚着腰间的坠玉，淡淡道：“我这样说，不过是要你明白，你姐姐救周正的一颗心，譬如你想救傥葛的一颗心，只是她比你好命些，有这样的机会，而你，运气就稍微差了那么一点。”
素媚攥着手掌攥了攥，显然她听懂了，但仍是不甘心：“可姐姐救活周正，周正也不会感激她，姐姐救他又有何用？”
葵苍轻笑了笑：“那你救了傥葛，傥葛可会感激你？”
素媚没答上来，一张绛色樱唇却已是被自己咬的伤痕累累，血丝顺着嘴角慢慢滴落，被棠穗抬着胳膊扶起来，又替她轻轻拭去血痕，终于面色整了整，瞧着棠穗凌然道：“素媚送姐姐一程。”
飞越昆禺山巅，不过半个多时辰，我们便到了梅佑郡，棠穗口中周正的那间祖宅子。
这是我第一次见周正，正如棠穗所说那样，面冷、清俊，有着长而密的黑色睫毛，穿一袭淡蓝的袍子，十分完好的躺在棠穗为他幻出的那张床榻上。
这样一个美男子，也难为棠穗为他倾心倾了几百年，如今还要搭上一条命。
当然，我的意思是，也不全是因他长的俊，这个道理同东莱、白烑之类是一样的。我们通常第一眼爱上的那个人，很可能只是因为相貌，但日子绵长，能维持那份情谊在心底生根发芽并且越来越为壮大，却跟相貌不会再有半粒银子的关系。因相貌不会永恒不变，心意若还不变，就只因你爱上的是那个人，那个独一无二的人了。
救周正需要七天，也就是说，棠穗和大家相处，还有七天的时间。
周正的榻前，我再问了一遍棠穗，其实这本是多此一问，但世间常有变数，关乎生死之事，而很多人都是在那一霎才改了主意，我只想避免这些变数，总归不过是多费几口唾沫罢了。我问她：“你可是想好，将他救活？”替她阐明利害：“你应是知道，你救活他，他活过来的头一件事，很可能就是要杀你。”
她很斩钉截铁：“是。”
我再道：“你不再考虑考虑？”
她却笑了：“宫姑娘现下的这个性子，委实不大像你平素做派——我不救他，你怎么取我的这颗心，还是，我这颗心，你不打算要了？”
我料着结果便是被她反将一局，到底我没有看错她，于是嘿嘿笑一笑：“那就当我没说。”
七日后，我瞅着腕上一截寸长的殷红伤口，眼睁睁的看着棠穗在我面前自己剜了自己的心。
九尾赤狐的狐狸心，果是不同凡人，浸在血水里的一颗红色肉球，还有跳动的行迹，半晌都持着滚烫的炽热。
素媚没能拦得住她最后毁掉自己的肉身，却将所有精气都凝在她的那颗内丹里，交付于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