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李文彬与同事的寒暄无非是这样的。
“老李,咱侄子这是咋啦,我瞅见他哭哭啼啼得跑了。”
“甭管他!”
“男孩儿淘气点也正常,听说你刚才又在办公室揍他啦?”
“又没啥大事儿,灯草打围墙,别瞎嚼舌头根!”
“咱侄子的自尊心本来就强,你瞧你,还当着大家伙儿的面破马张飞,他心理能受得了?老李啊,一白已经是大小伙子啦,可打不得哦!”
“儿子大了不能打,那还要老子作甚?!”
……
快退休了,李文彬与同事的寒暄却是这样。
“哎哟哟,我看见网上有你儿子的新书推荐哎!”
“哦?什么书?”
“叫什么……名字我给忘了……反正就是写一起凶杀案的。”
“全是瞎编乱造的,哈哈,咱们都是干刑警的你看不出来啊,也就哄一下无知群众……”
“还是李队长的水平高,儿子有出息,都成大作家啦,快说说,一白小时候你是咋教育的?”
“他写得那些狗屁倒灶的东西算得了什么呀,哈哈,一点内涵都没有……”
“写电视剧很赚钱哦,听说你儿子都换宝马车啦,厉害得哟!”
“哈哈,编剧行业就那样,李一白那臭小子还是只雏鸟,嫩得很哩,缺阅历缺生活啊……”
……
我小的时候在我爸单位出过不少洋相,长大了又被他拿出来各种显摆。那些个种种与今天的境况相比,简直是蚂蚁尿湿了柴火棍,不仅无关痛痒,而且不值一提。
因为没有新的线索出现,在临近下班的时候,六叔告诉我,按照明文规定,直到案件审决,接下去的日子我得在看守所度过。
“你先将就着睡几晚,很快就会水落石出的,嘿嘿,六叔敢拍胸脯保证,没有人可以嫁祸到咱家小李白的头上!”
“很快是多快?”
“猫吃了鱼肉岂能不留腥味儿,嘿嘿,你就把心搁进肚子里……”
“六叔,能不能想办法取保候审?”就算是犯罪嫌疑人,在被羁押以后一定会想方设法出来,更何况是我这种无辜的牵连者,“写了这么多年小说,我的生物钟从来就没有规律过,晚上睡不着觉,白天醒不过来,更何况是在大牢那种没有自由的地方,我会疯的六叔!”
六叔憨憨一笑,没接茬。
“又不是我干的,凭什么把我关押起来?!”我梗着脖子说道。
六叔嬉笑着打了个圆场:“哎呦我的宝贝侄子,警局上上下下那么多人都眼巴巴得盯着呢,嘿嘿,就算是取保候审也得过些日子吧,你也知道你爹的脾气,吃石子拉硬屎,他要是发脾气骂娘我可吃不消哩……”
我知道这将是一场漫长的等待,虽然很失望,但貌似也无计可施,只能先这样了。
“好吧,好吧……我刚好静下心来想一想,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所以才被凶手盯上,这鳖孙精心策划了半年,故意捏了个坛子引我去钻,一定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
六叔的目光一凛,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是半年?!”随后,他似笑非笑得盯着我的眼睛,沉默半响才开口:“死者的老婆和女儿说,这半年她们一直陆陆续续收到很多莫名其妙的电话和恐吓短信……”
“我想见王全书的老婆和女儿。”这应该是还我清白的突破口。
“他老婆在美国看女儿,也是刚刚才听到这个噩耗,她们会搭最早的班机回国。哎,对了,你咋知道是半年?”六叔幽幽得瞥了我一眼,重复道。
我愣了一愣:“王全书说的,今天早上……”
“哦?是吗?”
“不然呢?”我有点不高兴了。
“哈哈,到底是秀才不出门便是天下事儿啊。”这话接得很生硬,六叔继续扯开话题,“蓝心都哭了好几回呢,忙前忙后,求爷爷告奶奶,比你爹还上心呐!”
提到蓝心,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凶手貌似对我和蓝心都很了解,谁知道他接下来还会做什么伤天害理或者杀人灭口的事情。
“这姑娘不错,小李白有福气咯……”
傍晚的刑侦大队办公楼依旧灯火通明。今天我在刑侦大队所造成的轰动效应,绝对是史无前例的。看热闹的人偷偷摸摸地交头接耳,他们中有不少看着我长大的叔叔阿姨。李文彬现在不知道是何等心情,但是我敢肯定,他的脸色一定很差很差。
我不情愿得戴上了镣铐,在荷枪实弹的武警眼皮子地下走出了办公楼。
门口停着一辆警车。
警车旁孤零零得站着心急如焚的蓝心。
“萌大奶!”我平时就这样叫她。
蓝心听见了我的呼唤,撒开腿就往这儿跑了,连高跟鞋都甩丢了。可能是因为太激动了,她的脸是红的,手臂是红的,连露在外面的大长腿也是红的。蓝心扭动着娇小的身躯,在五大三粗的武警面前,犹如一只红色的小金鱼。她奋不顾身得摆脱了围追堵截,顺利得冲到了我的面前,狠狠得抱住了我,抱得很紧很紧,紧得我有些喘不上气。
“我是无辜的……”
话音未落,蓝心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得亲了我一下。
她平常不这样,我瞬间有些羞涩。
亲完以后,蓝心又狠狠得打了我一下。“山炮!”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怨恨,“你早上睡迷糊啦,连我的声音都分不出来?”
“真的很像……”
“明明看见是陌生号码,为什么不微信我确一下?!”
“这又不是第一次让我去收集素材,我还以为……谁知道呢是吧……”
说到这事儿我不得不提一下,我女朋友蓝心是电视台法制节目的主持人,能接触到最新的犯罪卷宗,刚认识的时候我就是打着收集写作素材的幌子约她喝酒吃饭。吃着喝着就睡到一块儿去了。后来我才知道,蓝心也是用这种方法在反向撩我。
“亏你还是写推理小说的,连这点警惕性都没有吗?我这几天来大姨妈了不能吃生冷的东西!怎么可能要你请什么怀石料理?!”
“对哦……”连这种大事儿我居然忘了。
“脑子被门挤啦?!记不记得去年喝喜酒,我吃生鱼片过敏住院了?!合着你都不记得啦?你要是平常对我关心多一点能出这倒霉事儿么?!”
我静静得等着挨骂,女人一旦絮叨起来就没完没了,我习惯了沉默应对。
“我充电宝忘带了,但是早上还是有电的,你要是出门的时候给我发条微信汇报下行程不就没这事儿啦?!以前你都会发的,这段时间是越来越不对了,我要是不找你你几乎都想不到我……”只见蓝心一时语塞,竟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呜呜呜,你要是出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活,呜呜呜……”
她的情绪怎么可以转变得这么快?我当时懵了一下:“好了好了,别哭了。身正不怕影子歪,等调查结果出来了,自然能证明我的清白。”
“呜呜呜……”
“别哭了听见没有!”我故意凶了她一下,“把眼泪憋回去!”
蓝心很听话得止住了哭泣,虽然她平日里对我趾高气扬,踩着脖子就敲脑壳,但是到了关键时刻,我还是能镇住她的。
“这几天要格外小心,凶手极有可能就是咱们身边的人,他能模仿你的口音!”我正色道。
“可是……看过我节目的人都知道我是怎么说话的……不一定非得是咱们的朋友……”
“反正,从现在开始,你晚上下班必须找人同行,要人高马大、身强体壮的……不可以是那个新来的摄像,隔三差五的半夜给你发微信,摆明了是想挖我墙角啊!我已经够倒霉了,不想刚从牢里出来就顶着绿帽子!”
“胡说八道什么呢?!”蓝心嗔怒着拧了我一下,脸上还带着泪,“关你几天也好,逼着你早睡早起,烟酒不沾,还没有女色,生活要多健康有多健康呢!”
“我是不会去捡肥皂的。”
“谁稀罕似的?你又不是gay的款儿!”
“我很俏的好不好,你看我屁股,翘不翘你就说?”
蓝心扑哧一笑,又打了我一下:“你怎么连进个看守所都没正形啊?!”
身边的武警已经没有办法忍受了,催促我们抓紧。
“不管遇到什么奇怪的人和事儿,马上报警,不要犹豫!”我郑重其事得最后嘱咐了一遍。
蓝心擦了擦眼泪,点点头。
我环顾四周,刚想开口。
蓝心就像是猜到了我的心思:“阿姨身体不好,所以今天的事儿暂时没有告诉她。”
“千万得瞒着,我妈这人咋咋呼呼的,你就图个耳根清净吧!”
“叔叔他……”
“别和我提李文彬!又没犯错,他凭什么打我?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我都三十岁了!他做事情能不能过下脑子!”我愤愤不平得吆喝着。
“叔叔挺后悔的,我看他悄悄躲在角落里抹眼泪呢……”
“李文彬抹眼泪?怎么可能!”嘴上虽这么说,但是我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仿佛一股暖流涌入全身,“他后悔了怎么没来送我一程?”
“叔叔他……”蓝心欲言又止。
“回头你碰见他的时候帮我转告一声,这一拳头我记下了,回头他得向我道歉!”我的态度依旧不依不饶。
“好啦,别生气了,乖!”蓝心粲然一笑。
短暂的告别后,我钻进了即将开往看守所的警车。
发动机启动的时候,我莫名得回头一望。
刑侦大队二楼的窗户口,出现了一个我熟悉的身影,那是我父亲以前的办公室。
这个身影转瞬即逝,像是在躲避我的目光。
我会心一笑,就知道他会偷偷送我,之前的愤怒也随之一扫而空。
他是我爸,他的脾气我再了解不过了。每次我打电话到家里,我爸都特别想知道我的情况。小说写得怎么样呀?有没有交女朋友啊?但他从来不问。接电话一听是我,他马上叫我妈来接。然后,我妈就问这问那,我在电话里跟我妈聊,最后挂完电话,我妈一五一十地再给我爸汇报。我脾气随他,犟,咬住个鸭脖子,就算给根大鸡腿也不松口。所以,我和我爸见面准掐,一言不合便会大大出手,但是动完手很快也就消气了,还会念着对方的好。
用八个字概括,今生父子,前世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