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风光，留不住，世事纷繁容易过。今日何为，展眼昨宵。
八月已到，却是初秋至，风清的身子亦没了大碍，她笑着嗔终黎忧道：“这会子你总不至于再借着我病着凶我了。”脸上的人皮面具跟真的一般，若非终黎忧识得风清，只怕就只当她是个寻常样貌的女子了。他脸上亦贴了张人皮面具，因着风清身子大好，他心中欢喜都来不及，也不计较风清歪派他道：“就是好了你行动也不叫人放心。”说着便到了丞相府外，递过了名帖，才经由下人带路到正屋大堂。
因着早便告知过赵氏，八月初二巳时初便要会见的，故而赵氏已在主位上等着了。
风清和终黎忧两个由着下人引着在客位上坐了方朝赵氏拱手道：“劳赵夫人久等。”赵氏笑道：“无妨。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终黎忧长身玉立，淡淡道：“某二人皆姓木。”
赵氏遣人上过了茶水点心便将丫鬟等支开，只留了文杏一人在旁立等着服侍，她腰背挺得笔直，笑道：“木公子木姑娘一路劳乏了。不知留在府里歇息几日如何？”
终黎忧的食指轻敲椅子的扶手，漫不经心地道：“我二人正有此意。”
风清轻笑道：“丞相夫人位高权重，夫人怎会……”
赵氏淡笑道：“哪里像面上看着这般。”说完便不欲再多言。风清从赵氏的言语上倒也猜得几分，便也罢了。却又听赵氏道：“你们果真能让我与他躲过世人的口舌在一起么？”到底是当了二十几年的家，清浅的笑里透着些威严。
风清下颌轻抬道：“只要赵夫人不多加隐瞒，这倒也容易。这几日我们就先看看，我夫妻二人却是与别个不同，必要听了你的故事和查访之后再看是否接下这笔买卖。”
赵氏道：“无妨，你们且先住着，此事容后再议罢。”赵氏向来不愿将府里的事往外说，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名声乃是一族之人的脸面，若这脸面损了，那么她的儿女的日子也就不好过了。
风清深谙贵族看名声有多重，是故才有那么一说，且各大家族之间的丑闻把柄没有桃花坞不知的，故而赵氏实不需忧心风清和终黎忧二人会将她的事宣扬出去。但赵氏虽曾听顾青提过桃花坞，但总是难以开口的，是故她要好生想想。
终黎忧和风清二人并未与王名先照面，因着王名先事务繁忙，又要与美人取乐，些须小事便也不曾挂怀。
第二日，赵氏理了中馈，在亭子里青梅煮酒，风清闻了酒香便寻了去，终黎忧则是在府中转悠，看这王名先住着多年的宅子。
“夫人好雅兴。”风清声如碎玉轻撞，冷若冰泉濯石。
却叫赵氏放了心。这般清冷的人，必不会是爱与人常说话的。她淡笑道：“兴雅又如何？如今我已是人老珠黄，总归是留不住人的。”
风清道：“怎会。顾公子不就是你的裙下之臣？”
赵氏怅然而自矜道：“他，却是个好的。只是我对不住他。我的故事，却要从我及笄时说起。”
原来，当年赵氏及笄时请了紫衣侯夫人做司仪，恰巧紫衣侯夫人带了其孙顾青来，顾青那时不过是一个几岁的孩童，却一见了赵氏，便道：“吾妻，当是赵氏阿源。”
众人皆笑，不以为意。赵氏亦然。
自那之后赵氏的日子没一丝儿不同，婚嫁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一丝儿由人的。虽说赵氏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却着实有些忧心将来所嫁非人，故而在其父与和她订婚之人说话儿时他便躲在屏风后看着。那日丰神俊朗的王名先意气风发，一番有理有据却慷慨激昂的话儿彻底迷住了赵氏。她喜滋滋地回去绣了嫁衣，直到吉日和王名先成婚。
初时，王名先待她极好，她亦极是体贴，二人琴瑟和鸣，羡煞了旁人，却不知，人有旦夕祸福，世事怎会如此轻易！
直到几月后，赵氏去书房找王名先时，将将在屋外竟听见女子的娇声沥沥和男子的闷吼声，透过薄薄的纱窗依稀可见王名先正压着一名美貌的婢女做那事，赵氏登时只觉如五雷轰顶，不知如何是个了局。往昔二人把臂同游犹历历在目，甜言蜜语，温柔缱绻，竟都成了虚妄。文杏见了这么些，虽说气愤，好在是个局外人，故而分外清醒。她将赵氏搀回了房劝道：“太太要顾着些儿自个儿的身子！”
赵氏哭得肝肠近断：“是我瞎了眼！他竟……我原以为他爱重我，自然是要和我比翼双飞，白头偕老的，没想到他竟是这般的一个人！我好苦啊！都说男子三妻四妾皆是平常，但我以为总是有些意外的，却没想到……”
文杏亦哭道：“太太当心自个儿的身子！男子多情，总是爱三妻四妾的，这是迟早的事啊！太太如今该想法子保住太太的在老爷心里的地位啊！”
赵氏哭道：“你且下去吧，我先自个儿静一静。”林文杏退下后，赵氏仍旧哭个不住。几天后，她和王名先道：“老爷先下屋里也没个人伺候，是我想的不周，不若抬了娇雨（与王名先在书房XXOO的丫鬟）做和兰草做姨娘吧。”
王名先听了，喜道：“全凭太太做主。太太贤良若此，倒叫我不好意思的了。”
赵氏心下黯然，强笑道：“老爷喜欢就好。”
王名先抱住赵氏道：“我自是喜欢的。你身上哪一处我都喜欢。”说着便和赵氏双双倒入鸳帐间。
又几日，王名先想是嫌府中美人之少竟连日夜里不回，赵氏好不焦心。王名先虽说是放的外任，保不齐日后飞黄腾达，赵氏恐旁人说闲话，便又遣人去扬州觅了三个能诗会画，善歌善舞的扬州瘦马回来，王名先一见三人，果然爱之，夜不归府之日便少了。
若说赵氏之前对王明先尚且有些情分，到了这个时候，便也淡了，也就是这般过日子罢了，天下哪个女子不是这般熬到老的！
赵氏向风清苦笑道：“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这世道，男子三妻四妾皆是寻常，却要女人贤良淑德，到头来，我们又有什么呢？只怕没遇上那宠妾灭妻的都要谓之大幸了。
风清道：“这后院里的女子，你便忍心？”
赵氏却是冷笑：“她们和我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她们求财贵，有了钱，便是养几个骈头都是寻常的罢了。”
风清心下微凝，道：“那顾青在外颇有花名，你便不怕……”
赵氏正倒弄着煮酒用的物什，却是笑了：“当年我嫁了人，他伤了心，过了几年通了人事是胡闹了些，然其真心却是不可置疑的。那年我已生下现最小的孩子，实不愿再与他虚以委蛇，便借祈福之名去寺里住下，便是这时重遇顾青。他见了我分外尊重，然他本就是个狂放不羁的，又不知怎地探到我这些年所受的苦楚，执意要带我走，可我的孩子尚小，我怎可一走了之？于是便与他做了这人后的夫妻。”
风清亦是欷歔，仍是清清冷冷道：“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赵太太好福气。”
赵氏却是叹道：“难为他肯为我扛了这许多年不娶妻，却是我的罪过，误了他，今日我的儿女们都各有其家，我再要不顾着他，也着实对他太残忍了些。”
风清想到终黎忧对自己十年如一日的好，终是浅笑：“我是个怪的，最看不得的就是有恋人不能终成眷属，此桩买卖，我接了。定要叫你们日后的生活妥妥帖帖的。”
赵氏将酒打入壶中，用温水温过酒杯，才将酒缓缓注入，香气顿时四溢出来，满庭的芬芳。
风清接过酒细细地品了，方才道：“顾公子好福气。”
赵氏会意，一笑，不语。
风清心下了然，起身告辞道：“谢夫人好酒，我先回房了。”好像一切都顺理成章，但是，风清知道，越是平静的时候，往往暗里就越是汹涌。
事情若是太正常了那它便是不正常了。风清勾唇，泛起一个绝妙的弧度，仿佛是对这世间的人的一抹轻嘲，却又恍若无任何实义。
这厢终黎忧见丞相府朱梁画栋，好一派富贵之象，不由得轻吟起阿房宫赋来：“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他牵起嘴角，无声地讽刺。他向来知晓，世间原没有一个人必得对另一个人好的理，王名先给了他一条命，不管他是否将养他，这已是大恩，断无因王名先未曾抚育他便记恨于王名先的理，只是他不该，不该在弃了终黎君后又来找他和风清的茬儿！当初他另娶高官女，是他自己做的决断，但他于他全然陌生，现如今却来对他和风清指手画脚。
日后，王家人若有难，他再救回一命，便也算两清了。
谁知，他不过闲逛逛，便能遇到些见不得光的事。只听见一个女人哼哼唧唧地道：“嗯……使劲儿……就是那儿……嗯啊……”男人的闷吼声也随之响起：“你这个小妖精！”
女人道：“若能常与二少爷这般，柳燕便是死了也值了。”
声音很小，若非终黎忧练过，定是听不出来的。原来在此间办事的两人正是王名先的次子和王名先的小妾，想来侯门公府也不过此，面上看着无限光鲜，内里不知怎样的肮脏龌龊。养汉子的养汉子，爬灰的爬灰，什么道德人伦，在人的渴望之前，根本不值一提，这般的人世，便是毁了又如何？
触目的繁盛奢华都不过是一张脆薄的遮羞布，掩盖的肮脏仿若不甘永远地被埋葬，时不时地露出冰山一角，谁还记得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和豪气干云？
世人爱沽名钓誉之盛！
终黎忧循声寻去，完事的两人已从假山中出来，终黎忧跟着柳燕，便到了专蓄女子的后院。见柳燕回房后摆了几碟时新的瓜果，又在香炉里插了三炷香，像是在祭奠什么人。终黎忧心知有异，继续看时，柳燕却是将头微微一动，脸孔转过来时竟是……饶是终黎忧也不得不一惊。
回到客房时，风清已在那儿了。两人将各自所见细细地说了，风清依然云淡风轻：“这事今日我已着手办了，再过几日我们也该回去了。”
终黎忧凤目微眯，看不顺眼的人也顺道结果了，多好。他负手而立，日光给他镀上一层光晕，竟如神祇一般。他道：“莫染血。”
风清会意，仍旧不动声色。却是轻言浅笑：“狐狸。竟也有如斯伟岸之时。”
终黎忧双眸微沉，道：“这还是第一回，你说我伟岸。”
风清欺负他：“有么？我说了么？”终黎忧被风清一噎，心下暗恼，却也不说什么。风清见终黎忧与往日的气恼不同，恐他真生了嫌隙，便叹口气，起身走至终黎忧身后，柔柔地将手环在了他的腰上，正中了终黎忧下怀。
风清怅然叹道：“也不知珩儿荇儿两个怎么样了。”终黎忧嘴角原本勾起的笑又不见了，他转身将风清抱着道：“他们两个总是有苏璟看着的，你瞎操个什么心！”话虽如此，他心底也是有些挂念俩孩子的，只是那两个到底是和他一样的喜粘风清的，不得不叫他对他们防着些。
风清知晓终黎忧的性子，也不多言，只道：“我不操他们的心，还****的心？”终黎忧一本正经：“这才是正理。”风清扶额，不欲再与终黎忧多言，只是自己拿了本书看着。终黎忧亦然。
这丞相府的水有些深，却也无伤她们这桩买卖。眼下秋节已至，应了的事儿倒也该了了！京城是非多，到底不如桃花坞舒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