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龙认为,任何一个体之物,如若分析起来,都只是若干共相的联合而已,但共相却不可分析,它是一个独立的整体,非由其他共相组成。指与物虽然并列,但指被赋予优先地位,物的存在,依赖于指的存在,“天下无指,物无可以为物”。指也必须“定”于物,这样才能在时空中占有位置,为人感知,这种“与物”的指,公孙龙又称为“物指”。“指”自身虽然不是感觉的对象,却不是不存在,它“自藏”起来了,可谓“养在深闺人未识”。冯友兰借用新实在论的术语,说这是一种“潜存”,即不在时空之中而并非无有。
公孙龙“自藏”的说法,明确地表示共相是脱离现实世界中的具体事物而独立自存的实体。公孙龙没有讲明这是个无影无踪的彼岸世界,但那确实是题中应有之义。凡名所指的共相都在其中,有的共相还未必有指代它的语言。在彼岸世界中,坚(“不定所坚”)就是坚,白(“不定所白”)就是白,马就是马,白马就是白马,“皆独而正”。彼岸的共相都是恒定不变的,变化的是此岸的个体。
公孙龙对实际世界究竟能发表些什么高见呢?假如有一天,公孙龙要出门旅行,叫弟子去牵马。弟子去了,空手回来说:“先生,没有马,只有白马。”公孙龙就让他把白马牵来。隔了一会,弟子又来禀报:“先生,白马也没了,只有瘦白马。”公孙龙非常不耐烦地说:“呆子!那就牵瘦白马来!”这一次死心眼的弟子还是没领会,他报告说:“真奇怪,我只看见一匹瘸腿的瘦白马。”公孙龙火了,揪住弟子的耳朵来到马厩,指着马说:“就是这匹马,你要认清了!”这恰是公孙龙的尴尬之处:名词被慷慨地赠与共相世界,留给实际世界的,只剩下可怜的指示代词“这”、“那”了。你想告诉公孙龙某件东西,怎么描述都是白搭,必须将实物指给他看。
公孙龙将个体事物拆解成一系列共相的组合,个体事物所具有的性质是无穷尽的,那么个体赖以形成的共相也是无穷尽的。即使如此,仍然穷究不了个体事物的独特性。因为共相不可感知,而个体事物实实在在地被人感知到了,那被感知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呢?公孙龙无法回答。
天上的共相“老死不相往来”,各各独立,只向天下万物身上“投影”,形成似真似幻的影像,即所谓“物指”。这样一种封闭实体的观念,使得我们不可能在个体事物间建立任何联系。此马不是彼马,此马就与彼马没有任何关系。或许可以蛮有把握地说:此马是此马,彼马是彼马。但公孙龙连这点判断也不能下:个体常变,此时是此马,彼时已非此马了。
柏拉图说:个体可见而不可思,共相可思而不可见。这是所有共相论者的困境:面对现实世界,他们无话可说,只好睁着眼瞎看。
其他辩者
《庄子·天下篇》还记载了“天下辩者”的一些辩论,有的从惠施“合同异”的观点立论,有的从公孙龙“离坚白”的观点立论;多诡辩之辞,少独造之议。
《庄子·天下篇》还记载了“天下辩者”的二十一条辩论,我们择要简述如后。
与“离坚白”相关的一组有十条:“鸡三足”、“火不热”、“轮不辗地”等等。“鸡三足”是公孙龙本人的辩论。写下或说出“鸡足”二字,就有一只脚了,加上实际的两只脚,共三只脚。这不是诡辩是什么?到菜市场买“凤爪”的时候,公孙龙会这样大方吗?进一步地说“鸡有足”也不合“指物论”的逻辑。鸡足自成共相,关鸡甚事?
“火不热”、“轮不辗地”是典型的公孙龙派命题:A非B。他们能下的判断只能是否定的,再有如:“目不见”、“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狗非犬”等等,尽是这类把戏。为什么说“火不热”呢?火的共相不同于热的共相,火是火,热是热,此其一;火之热是由于人的感觉,热在我,不在火,此其二。说三道四,火就是不热。聪明的读者立即可以模仿这种腔调,替公孙龙的信徒们讲解“轮不辗地”。惠施一派有三个命题涉及无限或运动,倒颇耐人寻味:“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飞鸟之影,未尝动也。”“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这是讲有限长度的无限性。从逻辑上说来,一尺之捶,每天只取一半,自然余下另一半,那么无论取多久都不能穷尽。实际操作是另一回事。这个命题与古希腊“阿基里斯追龟”的悖论异曲同工。阿基里斯是个“神行太保”,他和乌龟赛跑,非常绅士地让乌龟先走一段时间,自己尾随其后。他能追上乌龟吗?当然追不上。阿基里斯沿着乌龟的路线走,他要赶上乌龟,必须经过乌龟爬过的所有地点。然而他每到达一点,乌龟也已向前移动了一点儿,所以阿基里斯始终“望尘莫及”,总差那么“一点”。假若让阿基里斯在“一尺之捶”上走,每一步走一半,他会怎么样呢?“飞鸟之影,未尝动也。”鸟飞影随,飞鸟动而影不动,是什么道理呢?飞鸟飞动,形成一串影子。由于飞鸟还是那只飞鸟,观察者自然会认为影子还是那个影子,不变的影子追随飞鸟在动。实则影子会随光线、飞鸟的姿态和地面而变化,每一刹那各不相同,后影生时前影已灭,每一个影子刚生即灭,没有随飞鸟而动。这是动静、续断的统一。“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箭虽然飞得很快,但也有既不前进又不停止的时刻。前进(“行”)是从空间中的一点飞到了另外一点,停止(“止”)则是停留在空间中的某一点上。箭头处在空间中的相邻两点之间的那一刹那,可谓“不行不止”。连续的运动被分解开来,成了一组电影镜头。这也是讲动静续断的统一,同微积分对运动的描述相比,自然寒碜一些,不过已经很了不起了。
普通人囿于“形象之内”,即实际世界,虽然也会使用语言表征实在,却只将语言视作天然的工具,日用之而不察。用冯友兰“新理学”的话来说,抽象的思想是思,不抽象的思想是想。因此普通人能想而不能思,是所谓“图画式的思想”。名家则通过对名的研究,发现了一个“超乎形象”的世界,如公孙龙专心于“名”,几乎将“实”完全存而不论,因其偏见乃有特见。对语言的思想即是对思想的思想,表现了思想的自觉,这正是哲学的反思。名家为道家的发展提供了思想资料。它也激起了后期墨家和荀子的批评性反应,后者力图批判名家的“反常识”立场而回归常识,他们为此不得不发展较为精细的逻辑分析,从而又超越了常识。由此我们也可以领悟,思想的价值在于其独特的视角,而不是陈述一些自命“正确”的“真理”。
概念解释:
循名责实:名指事物的名称,实则指实际的事物。名称用来指称实际的事物,名与实要相应,反过来,实也应与名相应。在法家与儒家那里,名又主要指政治、伦理上的名分,实则是指与名分相称的职责、行为等。名与实相应,主要表现为人的行为、履行的职责应与他所处的地位名分相称,在君位的要符合君主的名分,在臣位的要符合臣子的名分,为父的要尽为父的责任,为子的当然要尽为子的义务。所谓的循名责实,就是指按照(“循”)名分来考察(“责”)一个人的行为是否符合他的政治上、伦理上的名分义务。
指与非指:“指”就是指事物的共性或概念、名称。“非指”就是指事物的共性表现为具体事物的一个属性,或者“物指”。如“马”可以指代世界上所有的马,“马”就是“指”,而“白马”仅指白色的马,“白马”就是“非指”或叫“物指”。
概念的内涵:传统逻辑认为,概念的内涵是指概念的含义,也就是指事物特有属性的反映,如“商品”的内涵就是“为交换而生产的劳动产品”。
概念的外延:传统逻辑认为,概念的外延是指概念所指的事物所组成的那个类。如“人”的外延就是古往今来一切人所组成的那个类。
共相:一类事物所具有的共同本性,即一事物之所以为一事物者。如“床”的共同本性是长方体的,有四条腿,是供人躺卧休息的器具,这就是床之所以为床者,也就是说,这是床的共相。共相从本质上讲就是一种揭示事物共同本性的抽象概念,共相没有形体,不可感知,只能用思维去把握。
殊相:有形体的、可感知的具体的事物。殊相体现共相,共相存在于殊相之中。如“床”的共相(床的共同本性)就体现在一个一个具体的床中。共相离不开殊相,抽象的概念离不开具体的特殊事物。但是公孙龙却认为,共相概念可独立于可感的具体事物而存在,也就是说在特殊的具体的世界之上,还存在一个抽象的共相概念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