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自己当年像个幽灵一般徘徊在红小兵组织外围的真正原因。我出生在县城里的医院,出生的时候正逢冬天县里开始一年一度的征兵工作。奶奶说我总喜欢看大门外来来去去的新兵。我还没有上学,但身体很孱弱。母亲的奶水不足,又给我找过两次奶妈。
第一个月季村的奶妈不亲,图挣钱,不好好喂养。奶奶和父亲去看我时,才发现我饿肚子,哭都不会哭了。他们把我抱回家去了。第二个奶妈好一点,就是我在前面提到的暖泉会的喜柳奶妈。她刚出生不满月的孩子夭折了,奶水很充足。她似乎把全部的爱给了我,但好景不长,生产队里认为她耽误农业学大寨,就又把我提前送回来了。
这孩子没奶水咋办呀?奶奶犯了愁,后来给我去南门外订了羊奶。我离开喜柳奶妈时哇哇大哭。奶奶很高兴,说:这孩子会哭了!原来我是饿得连哭都没力气哭的,现在竟然哭起来声震屋瓦,实在让他们高兴。另外我还有个临时奶妈,就是剧团的女一号铁梅,当时她还没有去榆次,也听奶奶说了这事,便赶来看我。
院子里的孩子们都很羡慕我有这么多的奶妈,三三后来还向她妈要过一个奶妈,但没能如愿。因为三三妈一语道破天机:
兵兵的妈多,也比不上你一个妈得劲啊!
三三这才找回了一点心理平衡。她多半以姐姐的身份在我面前出现的,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向我投来怜悯的目光。
奶奶告诉我说,当年我在几个奶妈的怀抱里传来传去(月季村的奶妈碰巧也赶上了),只是我不买她们的账,一直哭个没完没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我一点也记不得了。
三三妈说,姜还是老的辣。
奶奶胸有成竹地对我那几个干着急的奶妈说,没啥事,这孩芽芽是高兴得哭呢!
我童年的一些记忆在随着岁月的增长而遗失了。我长大后在记忆的回音壁上不停地呐喊。我在寻找自己那些遗失的部分。多年之后,喜柳奶妈对我说,我就像暖泉会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的工地上热火朝天地传递的一块砌坝石头。我长大后看过赫鲁晓夫的有关回忆录,说是曾经在大寨看到这种原始狂热的劳动场面,在他眼里更像一种原教旨主义的庄严仪式。据说,这件事把老赫差点笑死。
当年那些奶妈们就是这样依依不舍地把我传来传去的,并且似乎都不忍松手。我在北京仍然会想到奶奶,甚至像在电视中面对观众的徐静蕾一样提起她的奶奶会泪流满面。童年是每个人的生命源头。我三四岁就喜欢在炕围子上乱写乱画,作品常常是一些粗线条的东西,有飞机、大炮和坦克,还有汽车、火车以及拖拉机,凡是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可以说是应有尽有。父亲有时教我,他在纸上画,蓝圆珠笔一笔一笔画得很形象。奶奶也有一绝,会用红纸剪人剪马,还能剪出狮子老虎,以及各种窗花和好看的图案。
奶奶的手很巧,但就是不识字,她小时没念过书。她说,因为重男亲女,不是念不起。她哥去念书,她总是很羡慕的样子。她父亲(我应该叫老姥爷)就呵斥她。她16岁就嫁给了爷爷。奶奶家比较富裕,但选择了爷爷这样穷人家的子弟,是基于一种偶然。老姥爷和别人打赌,就把奶奶许配给了爷爷家。爷爷家非常穷,但在村子里的门户好。所谓的门户,便是名声。农村很讲究这一点。父命难违,奶奶的命运就这样被包办婚姻所决定了。她8岁上就没了妈,在出嫁之前她的奶奶对她影响最大。奶奶常在我面前提起她奶奶。
她说:没啦(没有)弥(我)娘娘(奶奶),俄(我)可就更凄惶了。
奶奶很少因为乱写乱画呵斥我。她认为这是学文化的表现,甚至还逢人夸我。她支持我的学习,但采取一种无为而治的办法。父亲就不一样了,他会考我,让我背诵课文,或是算题。通常我的表现不佳,无法让他满意。父亲质问:学的东西都到狗肚子(里)了吧?我总是垂着头,不言语。这时奶奶喊我吃饭,父亲没好气地说,啥时完了啥时再吃。我就吭哧吭哧地埋下头继续写下去。弟弟比我聪明,他很讨人喜欢,反应比我快多了。在奶奶的恳求下,父亲便会放我一马,说下次吧,下次还是这样子逃不了你。我就诚惶诚恐,不断地点着头。我先答应下来再说。童年的生活不仅仅是饥饿,更多是被周围的人看不起,甚至置身于一种胆颤心惊的气氛之中。这一切导致我唯唯诺诺,看人眼色行事。
奶奶说这就是命吧,人和人的命不一样,人比人气死人。她说我刚生下就不惹人亲,挖屎弄尿的,黑白颠倒,香臭不分,而且还不明事理。这不算,人生下时有一个大大的包,流着脓水,去问医生,也说不出个长短来,大人们以为这猴孙子活不长了。祸不单行,据说胸脯上也起来个大包,直让人担心。又有一次,奶奶居委会开会去了,又把我栓在了院子里的老槐树的下面。我爬来爬去,累了,撒一泡尿玩。院子外是一支造反的队伍在集合,一个扛枪的大个子跑到院里来上茅房。他进来时没有注意我,从茅房出来差点被我的尿滑倒。他勃然大怒,拉开枪栓吓唬我。但我并不害怕,甚至觉得好玩。我爬到他的脚下,一把抱住了他的一只脚不放,还用嘴啃了起来。他一只手把我倒提着,想让我知道一下枪的厉害。奶奶开完会后回来正好碰上这一场面,就急了!
大个子拉了拉枪栓,说,谁家这么丑叉(难看)的猴鬼(孩子),一枪做贴(打死)过算了!
奶奶挺着胸膛向他的枪口走过去,并回了一句,是个好汉你打台湾去,打苏修美帝去,在这里吓唬一个孩芽芽,算啥本事?
大个子仍旧强词夺理,让奶奶站稳立场,又问:是欢迎红总司,还是革联?
奶奶说:无论谁家,都是中国人,难道是外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