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旬,李登辉当选了,但两岸并未动武。活佛的预测灵验了,精舍各个喜形于色,信众也觉得活佛是铁口直断,佩服极了。
他的声名更远播彼岸和东南亚,先是香港,接着马来西亚也有人来信,都邀请他去讲经。活佛几经斟酌,让清净多方联络和争取,最后拟定了香港、新加坡、马来西亚和菲律宾巡回弘法的行程,为期半个月。
邀请单位负担三位法师的全额旅费,精舍想随师行的弟子很多,美心很快就感受到一股相互排挤的暗流。她没去过欧美,这四个地方倒是随旅游团去过了,因此兴趣不大。没想到无心出线的人,反而被师父点名,让她和清净随行出访。
六月中旬出发,三个人乘机飞香港。
行前阿妙悄悄警告她:“清净是上人跟前的大红人,懂吗?你要小心,衣着打扮最好朴素些。”
美心特地去买了些裙长过膝的素色套装和黑色平底鞋,一头卷发剪得齐耳短,脂粉不施,对着镜子觉得自己彻头彻尾是个“素人”了。
上人注意到她的改变,当众赞美说:“美心好庄严美丽喔!”
到香港的头一天,美心发觉师父似乎变了个人,显得轻松又活泼。师徒三人独处时,他会说笑话逗弟子发笑,自己更笑得嗓门比谁都大、都放肆。摆脱了时时被人簇拥和包围,看不到跪了一地的人头,活佛显得自在又开心。
原来“上人”不好当,美心相信,包括“活佛”都比不上凡人快乐呢!
她接着发现上人连饮食也改变了,颇出乎意料之外。
师徒三人住一排三间客房,师父居中。清净安排上人的早餐送到房里用,她和美心下楼用餐。抵港的次晨,美心到师父房里请安,发现餐盘里还有吃剩的火腿炒蛋,相当惊讶。
“不用大惊小怪,”上人笑笑说,“给什么吃什么,要随遇而安嘛!”
“是。”
她不好意思问,难道是清净师姐疏忽了?
上人锐利的目光盯准了她:“佛陀在世时并没有吃素,化缘到什么就吃什么,懂吗?吃素是中国皇帝梁武帝下令规定的。即使如此,喇嘛教也不吃素,西藏没那么多水果蔬菜嘛!戒杀生是为了培养慈悲心,但只要心怀感恩,把感恩的功德回向给动物,也还是慈悲。”
“是。”
“必要时可以吃‘三净肉’,即不杀、不闻杀、不为己杀就行了。”
“是。”
“你在家吃不吃素?”
“我吃全素,因为吃素有益健康……”
“不对!吃素若是出于健康,那是利己主义,没有丝毫功德可言了。”
“哦,知道了。”
她决心要导正自己的素食观念,以达到完全利他的标准。
当天的行程是在港三天的重头戏,上午就开始了千手千眼观音灌顶祈福法会,到下午四时方结束。休息个把小时后,主办单位把他们载去浅水湾一家海鲜店吃晚餐。
主人说:“这里都是活海鲜,保证新鲜!”
今晚要吃“三净肉”了,美心想着先暗暗念起《往生咒》来。
头一道菜是活鱼三吃。主人先去水箱中挑选一条鱼,须臾端上一盆生鱼片,装饰的鱼头还见到两鳃正一起一伏地苟延残喘着。美心看了不忍,就只夹垫底的生菜吃。
第二道是泥鳅钻豆腐,她也只敢吃豆腐。
接着侍者开火烧滚了桌子中央的一锅水,然后送上一盆刚从水里捞起的虾,只只活蹦乱跳。食客纷纷夹起活虾往沸水中浸煮,然后沾酱吃。
“靓呀!”主客交相赞美。
美心不忍看,把头往旁边歪去,恰巧和师父如炬的目光撞个正着,他的筷子正夹起一只煮得通红的虾子。
他告诉美心:“鱼虾都喜欢让我吃,功德大,轮回也快……”
美心听不下去,匆匆道声“对不起”,就起身往厕所跑。
“她身体不舒服……”身后传来上人替她缓颊的声音。
一关上厕所门,她对马桶就“哇”的一声呕吐起来。
“美心,你怎么了?”
出来正碰到清净赶来慰问。
“我有一点不舒服。”她顺着上人的意思回答。
“上人让你先回去休息,司机在外面等了。”
美心不想扫人兴,就接受安排回旅馆来。到时她去餐厅叫了一碗菜面,舒舒服服地填饱了肚子。
九点半,上人和清净回来了。她赶紧过门去请安。
“美心,关于戒杀生的定义,我们需要好好地谈谈。”
上人说完,随即吩咐清净:“你累了一整天,休息去吧。”
“是。”清净瞥了一眼美心,就起身告辞,“师父晚安!师姐晚安!”
互道晚安后,清净出房去了。
美心以为上人要说一番杀生的大道理,就坐在沙发上洗耳恭听。不料他一字不提,而是聊聊香港的风土人情,令她大大松了口气。
聊了半小时,美心起身告辞。
“师父您该休息了,我回去睡。”
上人跟着起身说:“就在这里睡吧,美心。”
美心没仔细听,仍往门口走去,半途却被他一把拉住。
“留下来陪我吧,嗯?”
美心回头撞见一对喷火也似的眼珠子,顿时怔住了。
“师父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谁都会的事,有什么难懂?”
说着他把她拉向沙发,推她入座,然后跪下来抱住她索吻。
“不行,师父……”
她一挣扎,他立即强力贴上脸来。事起突然,她未曾防备,舌头一下子瘫软了,毫无招架之力。这是一记深吻,舌尖长驱直入,触及灵魂,架势和力道都让她闭上眼就看到了吴君深情款款的眉眼。等缓过一口气,睁眼一看,眼前并非吴君,她赶紧别过脸,并使劲推开对方。
“师父,不可以……”
“没什么不可以……你练密宗男女双修时,不也和那师父做过爱吗?”
“那不是有意……是走火入魔……”
她已羞得满脸烧热,身子被肉钳箍得难以动弹,真像晚餐桌上那只被筷子夹住的煮熟虾子。
“你不爱师父吗?”
“我爱师父……但是……”
她不知怎么解说敬爱和情爱的区别,一时急得眼泪潸潸而下,只好苦苦哀求:“师父!师父!”
泪水淹过耳蜗时,上人突然松手了。
“好吧,我不勉强你。门永远开着。”
她挣扎起身,出去关门时,瞥见上人颓然坐上她刚脱离的沙发。
她回房就倒锁了门,犹嫌不够似的再以身压上,兀自气喘个不停。这时才发现全身僵硬酸痛,十个手指抖得像帕金森病人似的。
人啊人,怎么男人永远都是男人啊!
她在席卷而来有如波涛翻滚的失望和幻灭中,很快又萌生了自怨、自责的念头。为什么偏偏是我?我一定哪里做错了,否则师父怎么会把我想成这样……也许我以前化妆太艳?穿得太暴露?或者我说得太多了引起误会,像是男女双修不成功的事例?
不爱师父……天大的冤枉呀!
她感到无限的委屈,很想对师父倾诉,然而隔着一面冰冷的墙壁,一切枉然。夜深人静了,她一脑子喧嚣扰攘,不但没睡意,连床铺都无法挨近,不停地在狭窄的走道中来回打转。及至瞥见桌上的日记本了,这才捞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坐下来写日记。
“师父,我爱你,非常爱你,但是我的爱不是一般的,就是说不是世俗的爱,不是男女的爱,但是我一时也说不明白,不过我是真心真意……”
她这么边说边写,说到动情处还一边流着泪,但手中的笔却停不下来。她写到服务台打电话叫起床,才知天亮了。回头翻看,平常记不到半页,这夜竟写了九页之多。有几页还沾了泪痕,显得字迹斑驳,真是心血结晶呀!
日记真有疗伤止痛的效果,她已经平静许多。记起阿妙“一荣俱荣,一枯俱枯”的话,她决定丢掉这段记忆,只当一切没发生过,今后更加用心礼敬师父,努力修行才是。
漱洗完毕,她打电话给清净,但没人接听。她连忙赶去餐厅,也没发现清净的影子。好在是自助餐,她就先用起来。快吃完时,才见清净姗姗来迟。
一见对方脸色凝重,美心刚平定的心又忐忑不安起来。
“上人让你今天回台北。”
清净甫落座,就冷冷传达了上人的意思。
美心既惊讶又失望,又隐隐然在意料中,心内顿时五味杂陈。
“为什么?”她到底有些不甘心,还是问了出来。
“你自己知道,还用问吗?”
“可是我……”
“不用说了,”清净厌烦地打断她,“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多少呢?但是清净不容她争辩,继续吩咐下去。
“航班订好了,机场巴士八点整开车,你快收行李去呀!”
时间这么赶,清净的语气又是急促、严厉兼而有之,明摆着没有和师父道别的机会了。
“我回精舍……做什么呢?”
“闭门修行嘛!上人要你背诵比丘尼戒律,有空念《净土三经》,他回来要考你!”
“是,净师父,请告诉上人,我一定用功读书!”
临行还作这样的交代,可见上人没有拒她于千里之外的意思,美心高高提起的一颗心这才轻轻地放下。
她当天就飞回台北。下机不敢回家,先奔精舍向监院报到。
清心放下手中的报表,没起身表示欢迎,也没问她为什么提早返回,只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就淡然表示:“你要读经忏悔的话,住回家里也一样。”
美心很坚持:“心师父,我当然是住精舍了,可以专心修行嘛!”
清心将信将疑地哼了一声,冷冷说:“那也随你。”
说完她即埋头报表,不再理睬了。另一位常住见状也跟着低下头,室内一时鸦雀无声。
美心受到如此冷落,脸上颇觉挂不住。但想到这位师父除了工作需要外,一向待人冷淡寡情,当下就自我宽解,并默默提了行李回房去。
很快她就发现,清心的冷淡给精舍树了榜样,众人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各个待她冷冰冰的,对她视若无睹。美心明白了,这是清心借机对她打击报复,报复她以前独得恩宠,抢尽她人风光,终于逮到机会可以整她几天。
没关系,美心决定潜心修炼“戒定慧”,恢复喜马拉雅山的修行方式,把自己关在精舍里念经。她不回家,也没给家人和朋友电话,天天随常住上早晚课。清心没派她任何执事,她课余就把自己关在寮房念书。妈妈常说“日久见人心”,她相信以师父的慈悲和神通,定会理解她的真心和虔诚,大家很快也会再热情接纳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