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跟着惊叫起来:“五百万!”
活佛虽然掩不住嘴角的笑意,口气却淡淡然:“求一次一百万,懂吗?”
众人齐呼:“懂!”只有美心太激动了,反而说不出话来。
这时晚课的钟声响起,弟子们纷纷离开会客室。
美心想请假回家,没开口就听到上人问话:“你近来心情不佳,是不是呀?”
“是……师父怎么知道呢?”她有些讶异。
他微微一笑说:“你不知道师父有神通吗?我要找个时间和你谈谈。你晚上回家前,到我办公室来吧。”
“是。”
她觉得师父真是料事如神,简直钻进她的脑子里来了。
那晚用过药石后,她就去敲办公室的门。
上人的办公室和禅房有门相通,摆设简单大方,书桌书架外,角落里有两张沙发夹着一只茶几。胖子怕热,窗子全打开了,水泥砌就的挡土墙近得掬手可及似的。上人一身白绸裤褂休闲服,正盘腿背墙而坐,茶几上有托盘盛着茶壶和两只杯子。
“坐吧。要不要喝口茶?”
“我自己来。”
她倒了两杯茶,然后恭谨地坐在上人斜对面的沙发上。
“你有什么烦闷,尽管说吧。”
她视上人为当今第一大师,又敬若慈父,当下就把内心的苦闷竹筒倒豆子般全抖个空。
“你对邓丽君之死有兔死狐悲的心态,都是‘意业’作祟,跳不出贪嗔痴这三毒烦恼。”
活佛批评过后,接着问她:“有一件事比美满婚姻和扬名影艺圈更好、更有意义,你知道是什么吗?”
她摇摇头,想不出世上什么东西好过美满婚姻和名利双收的影星行业。
“出家嘛!”
师父在取笑我了,她尴尬地无声笑笑。
“真的,”他神色认真地说下去,“去年你初次来我道场时,我就想度你出家了。”
“但是……”她突然记起姐姐拒绝自己出家的理由,正好派上用场了,“我不能用出家来逃避自己……”
“不是逃避,”师父打断她的话头,“我专诚给你指出一条光明大道哪!你数得清出家的好处吗?”
见美心呆头鹅般不知所答,他于是以自得的口气告诉她,世上各行各业,只有出家最容易、也最快速取得成就感。他说只要换上僧服,立即受人礼敬供养,等到收个徒弟,自己就一跃而为“师父”、成为“上人”了。
“师父是老师和父亲的双料身份,懂吗?现代人可以不理父母,但是见到师父可就乖乖地下跪顶礼了,是不是?”
美心点头同意。
“信徒对你也是敬仰有加,譬如给你写信,不能直称你‘美心’,而是‘上美下心’了,非常谦虚恭敬。地球上的皇帝一天比一天少了,但是神明世界永远不变,照样称王称帝的,住在迷你王宫里,燕尾屋顶,龙凤装饰。作为寺庙的住持,待遇就和皇帝一样,你说是不是这样?”
美心垂目思索,果然是这样。刚刚师父就那么摸下头,五百万就自动献上来了。以前听到师父的种种神奇,都将信将疑,今日若非亲眼目睹,还以为是做梦哪!
“佛教在台湾正步入旺盛期,道场拓展很快,你资质不错,出家后相信很快就会出人头地。师父会好好栽培你的,懂吗?”
“是……但是……”
乍逢丧子之痛时,她一度想要遁入佛门,那是一时冲动,难怪姐姐断然拒绝。现在师父提出来,她比较审慎,再不敢贸然响应。
“我姐姐早早剃度了,如果我再出家,妈妈恐怕不答应……”
“我没说你要剪掉三千烦恼丝嘛!”
说着,活佛忽然朗声笑了。
“你天生丽质,若是剃光头,一身灰袍,那是……”他顿了一顿,才接下去说,“很不合适,菩萨也不答应的。”
见她一脸的困惑不解,他以和悦但不失慎重的口吻解释他的想法。
“佛教现代化,僧团也有新的组合,常住不一定落发,但要服装一致。你可以先当见习,随意穿着,这样对外工作也方便得多。有一件事,我只对你说,你先别外传才好。”
她点头如捣蒜后,这才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对方。
“海峡两岸的局势,日后只怕是愈来愈凶险了。为了两手准备,也为了拓展道场,我已经叫美国的信徒找地方了。”
“真的?”美心很惊讶,“美国什么地方?”
“旧金山。我去年去看了一趟,比埔里还要好。没有高山但有海洋,整个城市干净漂亮,每栋房子都有特色,天气更是干爽如春……那才是人间天堂呢!那里华人不少,多是中产阶级,也比较容易接受佛教。”
“什么时候会去旧金山呢?”
她的出国经验仅止于新马旅游和尼印参道,一想到要远赴美洲,不禁有些顾虑。
“早着呢!我们先要筹钱买地。盖道场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啦!”
她立即松了口气:“师父,出家的事,让我考虑一下好吗?”
“当然好。岂止一下,一年两年我都可以等!”
她觉得师父意真辞诚,于是暗下决心,要认真考虑出家的事。
当晚回家时,意外地发现外甥女从台中赶来会她。
外婆要孙女睡她舅舅的房间,但阿莲坚持和姨妈同房。白天很热,因此熄灯后,美心打开窗子,让月牙儿透过纱窗,送进几许清光。姨甥并排睡,月光朦胧中,美心觉得身边躺的仿佛是当年的姐姐。
“姨妈,我昨天去参加了潘怡保的修士典礼。”
“哦?他真是铁了心要出家……”
美心嘴里说着,心里却想着怎么劝阿莲另找对象。
“怡保要求派到马祖,去协助三位修女。”
“马祖?多遥远呀!怎么会想到那种鬼地方……”
“姨妈!”阿莲语带娇嗔地抗议了,“怡保给我看照片,马祖有山有海,好漂亮喔!那里有一位比利时修女,为马祖的贫民奉献二十多年,八十多岁了还不肯退休,怡保深受感动,决心去扶持她。”
美心很感动,也有些感慨:“有时想想,和尚尼姑真不如神父和修女。”
“现在进步了,海光寺不也从事救济事业吗?”
“那倒是。你妈不愧人中人……嗯,她绝对是‘上人’没错。”
“姨妈,我还是想出家。”
又来啦!美心想,杜家人是前世积德抑或造孽,怎么一个个往庙里跑呢?
“姨妈,你听见没有呀?”
“听见了。你和我去淡水找你妈说去吧。”
“好。”
没有争执,无须辩解,好像姨甥俩早有默契似的。
倒是杜妈妈非常舍不得,但她知道年轻人不会听老人的劝告,也承认出家的日子并不难过,因此虽然唉声叹气,却没唱什么反调。
老人只坚持一点:“要出家就到海光寺去!”
于是三人联袂来到淡水。
承依静静地听女儿提出要求,不表惊讶,甚至眉头也没皱过一下,就像她在听取弟子的例行报告那样,脸色慈祥平和。
美心反而很讶异,难道姐姐早就心中有数了吗?
阿莲交代完心事后,三代人的眼光都集中到住持脸上,一时会客室里静悄悄,只剩电扇转动时放送的风声。
性急的美心沉不住气了:“怎么样呀,师父?”
承依缓缓地点头。三代人都松了口气。
承依却对阿莲说:“你先不必急着出家,但要努力充实自己,做个现代尼僧是任重道远的事。台湾佛教源自大陆,现在两岸开放了,你要学佛就去大陆吧,我支持你……”
没等她说完,杜妈妈和美心都惊叫起来。
“中共要打过来了,你怎么叫她去大陆?多危险呀!”
秘书勤读也在一旁相劝:“师姐要念书,还是去美国的好……再不,日本也有很好的佛学教育嘛!”
阿莲却很勇敢:“我听师父的话,我去大陆学佛!”
承依颔首表示赞许:“两岸打不起来,台湾人的福分可以让我们撑过这个世纪,你放心去吧。”
阿莲很高兴:“我回去就辞职,六月可以出发。”
美心不禁问起:“大陆那么大,阿莲要从哪里学起呀?”
承依说:“慧莲可以走访南北的重要道场,求道外也参观建筑物,并记录一些图书收藏。第一站先去福州的涌泉寺吧。”
承依随即交待勤读:“准备一些介绍信,到时给慧莲带在身上。”
勤读颔首领命。
杜妈妈还是忧心忡忡:“师父不知道吗?台北的美国协会门口,现在天天排长龙,大家打破头要移民出去哪!我下个月就要和老头子去面试……”
美心问她:“如果面试通过了,爸爸和妈妈几时移民去美国呢?”
杜妈妈相当气馁:“不知道呀,听说也要等个一年吧。我并不想移民,不过想去美国看看孙子罢了。”
“一年太长了,”美心代妈妈出主意,“叫继光带儿子回来嘛!”
妈妈更气馁了:“老头子不许他们来台湾,怕两岸打仗哪!这夫妻俩赚钱忙昏了头,一天工作十四小时,连孩子也没空多生。继光口口声声说,这仅有的儿子是应付我们俩才生的,你听听,什么话呀!”
承依听到这里,出声劝妈妈:“让继光他们一家三口回台湾走走吧,爸爸这么大年纪了,他离不开台湾的。”
妈妈点着头,口气却无甚把握:“我和继光说说看吧。”
离开海光寺后,美心一直忘不了姐姐主动提到“爸爸”时的神色,平和安详,再没有以往碰不得的木头表情了。再仔细想想,这也是将近三十年里,姐姐第一次对继父表示关怀呢!
姓吴的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剂,他倒真说对了。不管当年发生什么事,姐姐已然淡忘了,还设身处地为老爸着想,要弟弟一家回来看望他。想当年,继父很疼爱两姐妹,对姐姐更是呵护有加。美心记得,老妈并不赞成女孩子念大学,但是继父却鼓励姐姐读书。“大学、留学,你有本事都给我念去!”
美心已很少回忆李家五口人在一起的日子。尤其是最后一个夏天,真是美心一生最开心的时光。妈妈带了弟弟回娘家小住去,姐姐念书没空管她,爸爸宠爱她一切随她,自己就成天四处跑,天黑玩到天亮也没人管。可惜报应来了,有一晚看完野台戏回家,姐姐躺在床上哭,问什么都不理,她累得躺倒就睡,却没想到以后日子就难过了。姐姐突然出嫁,爸爸跑掉,自己又被转学到台中……一家就这么四分五散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她曾问过妈妈。
小孩子不许问!妈妈的咆哮吓得她再也不敢多嘴。
随着年岁增长,她偶尔也会想念或猜测一下,但是说也奇怪,她愈来愈懒得费心去臆想。不一定是时间,人也可以凭着意念,刻意淡忘一些事情,她美心就做得到。
年轻人真是拿得起放得下,阿莲六月中旬就出发去福建。
一九九五闰八月在台湾人的惊慌恐惧中来临,果然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坊间的预言一时破功了,但是战争的阴影并未消失,台湾人惶惶不可终日,纷纷祈求宗教的慰藉。
贡噶精舍和菩提岩分院经常有人上门求教,各个都要求活佛亲自加持以保平安。供养大师的功德金不断地破纪录,道场小卖部的天珠、水晶和活佛加持的发光照片也成了热卖品,常常供不应求。这种时候,清心会叫美心去建国花市的玉市场搜购,大批买来给活佛加持,随即以数倍于市场的价格转到信徒手中。
美心以为只有成佛宗如此得人心,直到有一天回家时按错了电梯楼层,才知不然。只见电梯门开处,赫然是一座“三太子宫”,香烟袅袅,经唱录音不绝于耳。她好奇地进门参观,这才发现多年的邻居几时竟开设起神坛来了。以前常和杜家菲佣一起买菜的女人,这时罩上一袭灰袍,摇身一变而为道士,自信地许诺说:“美心小姐,我可以领你去阴间,你们母子就能相会喔!”
美心想,如果不是幸遇明师,自己在软弱时刻很可能就跟她去了。
活佛的神通,由于信者日众,加上几件灵验的预告,像六合彩的明牌,失火由于预警而未成灾,等等,于是声名大噪,热火如一轮红日。求见的人摩肩接踵,有一次活佛驾临菩提岩分院,磕长头的人从山门直排到停车场。日正当中,跪拜者都汗流浃背,美心看了至为不忍。这种场面见惯了,活佛就视若无睹地扬长而去,没有免礼的任何表示,甚至正眼都不瞧一眼。
陪师父进办公室休息时,美心仗着师父一向对自己的慈爱和宽容,忍不住代信徒求情。
“天气这么热,师父能不能免了他们的大礼?”
活佛略带嗔怪地反问一句:“你以为我喜欢看信徒这样长跪不起吗?”
美心讷讷然不知所答。
“从前,我对佛教也有一番改革的抱负,譬如希望出家众和信徒的关系如同基督教的牧师和信众一样,‘众生平等’嘛,懂吗?但是行不通呀!”
为什么行不通呢?美心没敢问出口,上人却为她解答了。
“这和我们被尊为‘上人’的道理一样,不威则不严,懂吗?当人匍匐在地时,这表示他的谦卑和彻底臣服,视我为神的代表,愿意接受我的教导。这样,也只有这样,才能发生信仰的力量!”
活佛说,人性是很奥妙的,有时为了救他,先要把他贬到最底层,然后才有可能提升他。
“美心,你有一天主持道场时,千万记住这一点:为了平等,先要不平等!”
美心不甚了了,但她对活佛心悦诚服,决心在修行中体会师父的教诲。
三月初,进入选举的计日倒数阶段,社会上传言泛滥成灾,求见活佛的人更多了。某日中午过堂后,美心在知客室陪伴一位常住,这时有人求见活佛。常住把递来的名片转给美心,她一看是“立法委员”的身份,就明白知客尼的难处了。正逢活佛午休时刻,知客尼不敢叫醒上人,希望美心代为传达。美心知道师父重视达官贵人的造访,喜欢延到他的办公兼会客室以示亲近,因此二话不说就把客人带过去了。
“请坐一下,我去叫醒师父。”
她给客人倒了茶,就去轻轻敲了两下门。没有回应,也许上人睡熟了。
她推开门想就近喊醒他,却不见师父影子,床上被褥完整,想是外出了。正想转身退出,这时瞥见墙角的一扇屏风挪开了位置,隐约露出一扇半启的门。她曾帮助装饰和清扫过这间卧室,居然没看出屏风后另有玄机。这门通到哪里呢?一时好奇,她不禁挪动两脚,想看个究竟。刚挨近屏风,忽然听到里面传来男女细语笑谑的声音,连忙刹住脚步。
上人和谁说话,这是谁的房间呢?她想到自己的寮房和监院仅隔着一道墙……哦,那不就是清心师父的寮房吗?
想到此,她赶紧悄声退回去,随身合上了门。
“上人睡太熟了,”她随机应变说,“我打电话叫他。”
电话响了五声,上人终于来接听了,气喘的鼻息被听筒放大了,一声声撞击着美心的耳膜。
她报上“立法委员”的名字。
活佛听了很高兴:“我换了衣服就出来。”
半盏茶光景,活佛开门见客。
“立法委员”顶礼并寒暄过后,就开门见山地请上人预卜选情。
“我们这组候选人,有希望胜出没有?”
活佛遗憾地摇摇头:“李登辉还有四年的‘总统’命。”
客人听了有些沮丧,于是又换个话题:“哎,海峡两岸的关系绷得这么紧,美国航空母舰又开过来了……都怕会擦枪走火呢!”
活佛却微微一笑,转头问身后站着的美心:“你说说看,两岸打得起来吗?”
她记起姐姐的预言,便照说了:“不会的。”
话虽如此,她也听到传言说,清海师父让两岸的信徒准备睡袋和干粮,那是要打仗的意思了。活佛一向把本宗之外的教派皆斥为“外道”,不屑置评,当下也不敢提起这个传言。
活佛正色告诉客人:“我的弟子说不会打仗,那就打不起来!”
“立法委员”肃然起敬地连连点头:“是,是,活佛神通广大!”
他表示要赶回“立法院”开会,于是再度屈膝接受活佛的加持才匆匆离去。
“众生太可怜了,成天竞逐名利,又担心战争来临……”活佛说着打了个哈欠,“我中午没睡好,下午不见客了。”
“是,师父。”
美心连忙告退,出去传达上人的意思。
次日,她和阿妙有机会单独在一起,忍不住提起昨日的发现。她还没讲完,就被阿妙伸手掩上嘴巴。
“嘘!不要再说了。要知道,活佛也是人,懂吗?”
她望着阿妙,缓缓点头说:“我懂了。”
阿妙却说:“你不懂,至少还没全懂!”
她不禁抗议:“什么意思呀,妙师父?”
“你要明白‘一荣全荣,一枯全枯’的道理才行。”
阿妙解释,为了成佛宗上下的荣誉和权益,对活佛的言行和作为要从正面去理解和包容。她强调:“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是,妙师父。”
美心其实并不怎么理解,却把阿妙的告诫如实写进了日记,期勉自己今后多多通过修行以加深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