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抢着告诉上人有关外婆的消息。原来地震时,外婆和姨妈恰好都住在桃米坑的农场,那里一切平安无事;地震后,外婆仅回来一次,待了十分钟而已,然后就一头栽进“慈济”的赈灾工作。
“阿春婶变成‘土地婆’了!”
原来外婆管救济品登记和发放的工作,在办公桌前从早坐到晚,鲜有离座的时刻,因此赢得了“土地婆”的称号。
勤礼问:“你们知道我姨妈在哪里吗?”
“阿春婶说,美心一直在埔基医院照顾伤员呢!”
埔基医院距家较近,上人决定先去看姨妈。她吩咐卸下救济物品,留一部分给阿顺夫妇,其余的就在外婆家成立发放站,责成勤耕和廖师傅暂时负责。然后她带着勤礼在爱兰桥头下车,坚持让阿顺即刻赶往日月潭,好去探望莫娜亚的亲友。
一路步行上铁山路,坡道两旁插满了帐篷,处处是或躺或坐的灾民。两人不时要让路给身后的担架。越近医院,路况更加拥挤,到处是伤员,或坐或站,再不就是躺在担架上。好不容易走近了医院,却发现围起了黄布条,里面的大厅杳无人影。原来害怕余震,病患和医疗人员都转移到院子里来了,两侧都搭起了大帐篷,右边的停车场还用布片当门帘遮挡着。
勤礼发现,有一个担架抬往右边的停车场,架上的人蒙了染满血迹的白布,血迹已干,此人了无声息,看来已无生命迹象。很多担架抬往左边,架上的伤员一路叫苦求救,令人不胜同情。她和上人跟着伤员往这边来,这才发现,医护人员多在这一边,大帐篷搭出了急救站,而长荣海运的货柜则充当手术室和病房,这儿成了临时医院。
一路上都是伤员和家属,不是呻吟叫苦,就是高声呼喊医生和护士。护士和义工们不管是抱氧气筒或是拎点滴瓶的,来往都是快走或慢跑姿态,那份急迫真是恨不得一身劈成两半来使用才好。
勤礼和上人在嘈杂的人群中转了一圈,怎么也找不到姨妈。护士都知道“美心阿姨”,因为她哪里都去帮忙过,但是此刻在哪儿却都茫然。最后碰到一位外科护士,她敲敲脑袋后大叫一声:“有啦!”
说着,她立即领着两人回到医院门口来。
“美心阿姨好热心喔!昨晚运来好多尸体,验尸的检察官忙不过来,要人支持,她眉头皱也不皱地就跑去帮忙了!”
护士很忙,走到望见大帐篷的地方,她手一指说:“那边是临时的太平间,你们找去吧,我先走了。”
勤礼经历过祖母的葬礼,但因父叔一手操办,自己从没见过太平间。眼前虽是临时场地,但气氛忽然肃森起来,走近了不免内心一阵畏缩,手脚先就冰凉起来。上人体谅她的畏怯,立即抢先一步,伸手撩起了布帘。
勤礼知道这里没有冷气,但是见到一排排森然而卧的大体,她觉得脖子间吹过一阵阴风,浑身忍不住抖颤了一下。等壮起胆来再往前望去,眼前的景象不但震住了她,连上人也为之动容。
水泥地上躺了几十具大体,有缺腿、断臂、甚至无头的,但都排列整齐,头前有名牌,身上多少覆盖了一块布。盖布有的是白床单,也有明显是窗帘布撕扯成片临时派上用场的。对比外面的嘈杂,这里是寂静的世界,连空气都凝住了似的,静得沉甸甸的。
唯一高出大体的是姨妈,她一身白大褂已染成了花长袍,此刻正跪在一具满脸血污的大体前,用布在揩拭他的眉眼,神情那么专注,手触那么温柔,仿佛在安抚死者,同时作无言的对话。
一路走进灾区,勤礼都在含悲忍泪,但眼前这一幕却叫她感动得眼眶湿润起来。姨妈爱美成性,现在推己及人,也为往生者整容,尽量让他们走得有尊严。勤礼问自己,多大的爱心才能克服对死亡的恐惧,这么安然地拥抱它呢?
仿佛感受到她的疑问,姨妈忽然抬起头来。
“姐姐!阿莲!”
随着这声声呼喊,姨妈一手撑地,挣扎着站起身来。
“妹妹!”
“姨妈!”
上人小心地避过大体,快步走过去,把姨妈揽进怀里。勤礼跟过来,也激动地抓住姨妈的手。三个人相拥相抱也喜极而泣,任由眼泪去诉说彼此的挂念和感恩。
激动过后,姨妈第一句话是:“妈妈很好,你们放心!”
“是,我们马上去看妈妈。”
上人望着一脸倦容的姨妈,既心疼又不忘夸奖:“美心,你真勇敢!才多久不见,你已经修行到这个地步,太好了!”
姨妈谦逊地表示:“离姐姐师父还远着呢!真的,我心里多的是愤怒和恐惧……譬如,为什么我们要遭受这么大的灾难?上天为什么惩罚我们?”
上人温柔地抚着她的肩膀说:“灾难让我们反省很多事,也有正面的意义嘛!来,我们一起为往生的念段经吧。”
于是三个人站成一排,合十为礼,由上人带头念起《大悲咒》来。
一念起经来,勤礼不再害怕,还很快就感受到四周的庄严和祥和。帐篷外正当落日西沉,光线透过帆布,照得篷内明亮又温馨。她觉得一路走来灾区,总恨自己一无用处,却能在此为往生者诵经,稍稍感到了些许安慰。
念完经后,姨妈招呼勤礼:“来,我知道你外婆赈灾的地方,我们找她去。”
三人刚要离开,忽见刚才领路的那位护士匆匆赶来。
“美心阿姨,这么多师父来找你,你好有福报喔!猜谁找你来了?金身活佛呀!”
“金身活佛?”
姨妈一脸的讶异。
“师父在我们埔基做手术,你不记得吗?你还帮他换过纱布哪!”
“伤员那么多,”姨妈说,“我根本没空看清谁是谁……”
活佛受伤的消息令勤礼十分惊讶,忍不住要求证一下:“菩提岩……塌了不成?”
“还好……不算倒塌啦,只有活佛被压断四根脚趾头,谢天谢地!”
护士说,菩提岩只有方丈室靠山的那面墙倒塌了,正好压到活佛,经人抢救后,他仅是头部受点轻伤,四根脚趾头压得稀烂已全部切除了,以后穿上鞋子也看不出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阿弥陀佛!”姨妈也同意,“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护士领着大家撩起布帘走出来。才到医院门口,迎面就见一个比丘推着一位轮椅病人,辛苦地在人群中左冲右拐地找路过来。病人的左脚裹着厚厚的纱布,头戴软帽,帽檐也露出纱布来。推轮椅的比丘,胁下还夹了一对拐杖。
病人远远就合掌并朗声说:“美心,我向你表示感恩和请罪来了!”
勤礼一听,即知他是金身活佛。
姨妈连忙合掌回礼:“不敢当,师父。”
“请让我顶礼拜谢!来,给我拐杖!”
活佛说着,立即挣扎要站起来。比丘听说,便忙着扶住轮椅,又要递上拐杖,一时乱成一团。
姨妈赶上前去拦阻:“不行呀,师父!算我心领了,好吗?”
“弟子代师父礼拜!”
到处是行人和担架,但是比丘不顾一切,让拐杖靠着轮椅,当下便匍匐在地,差一点让走避不及的人踩过身去。
众目睽睽之下,姨妈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师父,请快起来!”
比丘不肯起身,而活佛无人扶持也站不起来。僵持片刻,活佛合十向姨妈表示让步:“也罢,等我脚好了,就拜佛一百遍,把功德回向给你吧。”
姨妈说:“不敢,请回向给众生吧。”
比丘奉命起身时,一直冷眼旁观的上人乃合掌朗声唱道:“善哉,阿弥陀佛!”
“这位是承依大师吧?”
活佛这一问,姨妈赶紧介绍了上人和勤礼。
“久仰了,承依大师!”
“久仰了,金身活佛!”
“感恩你们千里迢迢赶来救灾,有机会的话请到小庙来奉茶。”
“多谢了。”
活佛再度合掌致意,然后师徒俩转身循着原路回去。
目送轮椅没入人丛后,姨妈请承依和勤礼在门口稍待片刻。她去义工组告了假,脱下血迹斑斑的袍子,然后和母女俩离开医院。
正逢太阳没入观音山,西边的天空一片红彤彤。霞光透过树梢,绚灿化为柔和,织出的是一幅温馨的中秋暮色。这暮霭开始化解一路的喧闹和呻吟,安抚着受伤的大地,给五味杂陈的空气带来净化的希望。
经过埔里高中的门口,姨妈驻足仰望一眼天色,忽然轻轻点起头来。
“姐姐师父说得对,这场灾难让我们都有反省的机会。”
上人温柔地拉起她的手,彼此微笑对视,深情大爱尽在无言中。
勤礼发现,多少年来姨妈的神情就数这一刻最是庄严美丽,容貌果然和上人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