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翠生前没来过我台东的家,当然也没见过我家任何人,可是她说起来好像住过我家,一切了如指掌哪!”
承依有些好笑:“这是丽珠说的,她是你邻居,当然是了如指掌嘛!”
“不,不止是这样……”
承幽一时不知怎么表达,竟急得伸手搔起刮得精光的头皮来。
“她说了很多极为隐秘和隐私的事,这些事丽珠是绝无可能知道的……你是比丘尼,我实在说不出口……这种事你可是过来人……你懂我的意思吗?”
承依不知他指的何事,只能约略猜测是男女之事,当下就含糊放过。倒是师兄似乎言之凿凿,让她想到民间流传的“抓交替”,即使大太阳底下也叫人起鸡皮疙瘩了。
“师兄的意思……”她猜测地表示,“是阿翠的魂附在丽珠身上,为的再续前缘吗?”
承幽听了眼睛一亮,立即放下蒲扇,顺手一拳就打在石桌上。
“正是!难道不是吗?天下不可能有这样巧合的事呀!”
她不知说什么好。上人一再指示要“正信”,不可听信神通之类的旁门左道,但承幽又说得活龙活现,实在不可思议。
“那么,师兄那两天……”
“我和丽珠去了台北。”他说着愧疚地低下头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全忘了自己出家这回事,一心只想着要找回阿翠。我是……一片一片地拼凑着,希望能够凑出一张完整的图……你懂吗,依师兄?我要知道是不是阿翠回来了。”
他说他像做梦似的,陪丽珠住了两天旅馆。那两天他是浑然忘我,既不计较时间的飞逝,连海光寺的人事也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直到丽珠提起要订火车票回台东,他才黄粱梦醒,吓得一路奔回淡水来。
“反正丽珠也回去了,师兄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
她的劝告并未缓和他的迷惑和茫然。
“我怕这梦是醒不了喽!”
她不理解:“你为什么这样想?”
“妈妈要我回家,阿翠……唉,是丽珠,她说她这辈子是洪家的人了,非我不嫁,一心只想生我的孩子……”
承幽的年纪和戒腊都大过承依,这时却像个迷途的孩子,向她投来求援的眼光。
“依师兄,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是一道问题,但听来又不是问题,因为答案若隐若现,只等着否决或肯定而已。
她沉吟半晌,不知怎么回应。
入佛门三年了,她知道出家各有不同的因缘,像她是走投无路,有人是看破红尘,师兄却是出于逃婚,但是“既来之则安之”,岂可轻易脱离道场?可是师兄若解除了婚姻的恐惧,结婚又能成全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其实也是功德一桩,有必要再过晨钟暮鼓的生活吗?
忝为同门,她理应帮助他坚定道心才是,何况自己也舍不得师兄离开。他年纪轻轻就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彼此又谈得来,已成了她通向外界的一扇窗子。道友难得,她但愿学佛道上能有他长相提携才好。
然而她生性诚实,面对着这道坦诚求助的目光,绝不忍作违心之论。
“师兄,你是不是考虑要还俗?”
“嗯,我就是拿不定主意……也怕人笑话,更怕人骂呢!”
她诚恳地建议:“找师父去!师父很慈悲,相信不会为难你。”
“真的吗?”大男人忽然变成胆小惊慌的孩子似的,毫无把握,“他上回关了我三天禁闭哪!”
她笑了:“那是你不告而别嘛!关几天不是很好吗?让你冷静地思考,好好地反省,可以把人伦和道义想想清楚嘛!”
他心悦诚服:“我服你了,师兄。我闷在肚里个把月的事,被你三言两语就消解了。师兄一定会修成正果,真的,你弘法的本事不在师父之下耶!”
她一听,惶恐地合掌求饶了。
“阿弥陀佛,快别这么说了!承你夸奖,我一定努力修行就是。”
“依师兄的恩惠,我将来一定要报答!”
她还要谦虚,忽然念头一转:“你如果还俗了,可要当我的护法才行!”
他正色承诺:“不在话下!”
一周后,澄清成全了承幽还俗的愿望。
消息传开后,常住大感意外,当着承幽面不说,背后可是议论纷纷,颇多责怪之声。承依并未透露什么,承幽本人更三缄其口,却有人认定他是被一个女人勾引而堕落,既“有辱师门”,也“背叛佛陀”,犯了“欺师灭祖”的大罪。接着的一次“布萨”例会中,老和尚仅以“人各有志”就把还俗的事轻轻带过。
这天承依给上人送药石,碰到承佐在那里吐苦水。
“我少了这么个帮手,好些事找谁做呀?师父您不该让他跑嘛!”
上人微笑说:“你没听过‘铁打丛林流水僧’的说法吗?他一旦想走,我即使能留他的身,又怎么留他的心呢?众生根器不同,缘起缘灭,一切但求自在。”
承佐当面诺诺,出来后仍是满腹牢骚。
“以后,”他问大家,“谁愿意当采购呀?”
承僖勇敢地站出来:“我来做吧!”
“好吧,你先和承幽实习一次,以后自己可要独当一面了。”
承僖次日就和师兄下山买菜。晚上安单后,她和承依隔着蚊帐说起悄悄话来。
“出家男众比我们女众受重视,地位也高,师兄怎么舍得走呢?”
半天没听到回答,承僖又换了个问题。
“为什么出家的女人这么多,但是男人这么少呢?”
承依瞪大了眼,望着无边的黑暗,想了一阵才说:“因为女人比较苦。我们一定是前生造了孽。”
“嗯,女人是苦……烧香拜佛的多是女人,不苦又何必跑来求告呢?唉,但愿我下辈子别再当女人才好。”
“那就多多念诵药师佛的法号吧。”
“药师佛?”
承依告诉她,自己又读了一遍《药师琉璃光七佛本愿功德经》,经里提到若有女人为苦所逼,愿舍女身,“若闻我名,至心称念,即于现身,转成男子,具丈夫相,乃至菩提”。
“经上说,东方的琉璃国里,佛土纯一清净,无诸欲染,亦无女人……想来信女到了极乐世界,全变做男身了。”
承僖很感动:“药师佛真好,我要找他的经来念!”
“你最好什么经都念,因为好多部经里都提到念经的功德,其中之一是来世不生为女人。”
“那好,我要多念经了。”
一日劳累,承僖感到心满意足,不假思索就转身呼呼入睡。
承依却开始对自己的答案加以反刍。念了两千多年的经,女人仍受困于生老病死,是否还另有解脱之道呢?抑或是命中注定,其实无关修行?她思来想去,想得头脑发涨了才昏睡过去。
承幽脱下袈裟告别海光寺那天,众人避嫌不肯和他话别。承依几经挣扎,才鼓起勇气送他出三川殿。
临别依依,他才走几步就频频回顾,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承依师父,我一定常常来看你,别忘了我是你的护法喔!”
承依合十说:“不嫌庙小,请常来奉茶才好。”
送走了洪义雄,她才体会到大师兄嚷叫“孤单”的苦衷。为了赚红包,许多尼师抢着出去赶经忏,她必须场场奉陪,结果耗去了宝贵的修行光阴。台湾的殡仪文化让她痛心,以前可以和承幽诉说,如今都只能埋在心里了。
七十年代以来,社会逐渐富裕了,人们对身后事渐趋铺张,丧葬采取佛教仪式的愈来愈多。其实很少有纯佛教仪式,多是佛道夹杂,还不脱民俗信仰。经济富裕免不了商业挂钩,色情也乘隙而入,往往在一场肃穆宁静的助念仪式后,棺木出门就加进了五子哭坟的花车,甚至女郎袒胸露背的清凉秀,以人多势众为傲,先前的庄严肃穆竟沦为一场喧嚣热闹了。
收了红包,领着一群唇干舌焦的尼师又去赶另一场时,她常扪心自问:出家修行究竟是为了什么?
经济富裕也惠及寺庙,香油钱多了,维修和伙食不再匮乏,其实经忏和助念可以减少,好腾出时间来进修。但是这种想法并不敢向上人提及,因为老人家勤于聚敛,钱财方面未见稍歇,甚至随着年岁反有增强之势。
有一天,承佐拿了张名单找她商量,她才有些领悟。
“上人已是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年岁了,我们做弟子的不能不为老人家的后事盘算一下。不管做什么,现在就得动手了,免得临时措手不及,懂吗?”
承依恭顺地回答:“师兄说怎么做,我们照办就是。我听上人说过要扩建道场,是这个意思吗?”
“哦,他想在后院盖个大楼,连名堂都取好了,叫什么……观霞楼!上人一直想办佛学院,但是我们这种小庙,何必这么折腾呢?不如给他修个塔来得实惠些。”
“什么塔?”
“灵骨塔呀!”
承佐说,不但要修个僧俗两用的灵骨塔,也要在旁边盖庙供奉地藏菩萨,让信众寄放骨灰后有个礼拜和歇息的场所。
“台湾人口增加这么快,眼看塔葬就要取代土葬了。海光寺别的没有,山坡地还不小,盖个塔保证一本万利。老人家早该动这个脑筋了,哪儿用得着四处赶经忏呀!”
承依有些不明白:“你是说,靠卖塔位,我们就可以少赶经忏了?”
“那当然!完全取消都行!”
承依想到不必赶场念经,立即精神抖擞起来。
“那……建塔和建庙的费用怎么办?”
“去募捐呀!”
他看承依一脸的茫然无知,有点好气又好笑。
“哎,你难道不知道,比丘的梵文意思就是乞丐吗?出家人伸手讨钱是天经地义的事,不必脸红气喘嘛!”
承佐扬了扬手上的名单说:“喏,你以后逢人就提修庙建塔的事,尤其是名单上这几位大护法,更要极力劝说,懂吗?”
“是。”
她恭谨地接过名单,看了一眼,认得其中几位,都是基隆、淡水和金山一带的殷富人家,常来庙里进香。她还不曾向人化缘过,不知如何启齿,但为了师父,为了佛教,她愿意竭力以赴。
“要告诉他们,捐钱修庙是积功德,钱捐得多的还可以把名字刻在墙上,捐献整根柱子的当然就刻在柱子上,以此类推,懂吗?”
“是。”
她还没来得及去募捐,就跟着师父卷进了一场笔战。
澄清长期以来在佛教月刊《海潮》撰写文章。看到一篇基督徒写的批评佛教的文章,指责佛教徒拜偶像是迷信云云,忍不住撰文批驳。最近那基督徒又撰文攻讦,说佛教僧团不事生产,也不会造福社会,迄今没盖过像样的医院或学校。
“承依,”师父交代她,“你替我去图书馆查一查,看台湾的佛教团体有些什么公益事迹,譬如盖医院。”
“是。以前听承幽师兄说过,宏法寺的开证法师正在筹办一个慈恩诊所,提供贫民义诊,不知办成了没有。”
上人点头赞好:“开证法师我见过,快人快语,敢作敢为,他要做的事肯定办得成。”
承佐听说她要下山查数据,非常兴奋。
“这些基督徒仗着蒋‘总统’和蒋夫人信仰基督教,三十年来公然打压佛教,太过分了!你多找一点资料,让上人狠狠批他们一顿!”
她在基隆图书馆管理员的帮助下,翻看了一大批佛教杂志。她发现基督徒的批评还真有道理,佛教界在社会公益上果然建树不多。一九六四年台中有莲社筹款建了家菩提医院,但佛教徒后来又退出了医院的协作,实际上没啥关系了。高雄县路竹乡的龙发堂收容精神病患,没有申请立案,实施的又是民俗疗法,一直毁誉参半。花莲有位比丘尼证严法师发了宏愿,要盖座现代医院,正处于筹募阶段。
师父对这个调查报告有些失望。
“我们办不成医院,主要是缺乏自己的医生和管理人才,”他说,“归根究底还是僧侣的教育问题。”
她觉得上人的分析有理,深深佩服了:“师父想办佛学院,真有远见。”
老人家却是长吁短叹起来。
“也只能在寺院中开班,‘教育部’禁止私人办大学,要兴学谈何容易呀!”
她不懂:“办学校是好事,‘教育部’为什么要禁止呢?”
师父盯了她一眼,淡然表示:“戒严时代一切要管制,尤其是思想。出家人照理是不问世事,连我也未能免俗地写过几篇‘反共抗俄’的文章呢。”
承依想起无端遇害的承佑师兄,默默点着头。
老人家倒不灰心:“私人兴学是中国人的传统,台湾办高等学校的禁令终有更改的一天,只怕我是等不及了。承依,佛教洗刷保守落伍的罪名,把‘死亡佛教’提升为安身立命的‘人生佛教’,就靠你们这一代了。”
上人的嘱咐像一副担子,骤然加到她肩上,她怕自己承受不了,又不敢违逆,只能勉强答应个“是”。
即使缺乏资料,老和尚护教心切,还是勉为其难地撰文反驳基督徒的批评。由于手指发抖,他先用口述,让她笔记下来,整理了之后再拿回来润色,然后重新抄写。
“承依,你文笔不错,有空可以写些文章投稿,我替你修改。”
她唯唯诺诺,却不敢动笔。她觉得自己没什么可说的,也不敢劳驾上人来加重他的负担。然而给上人誊稿的过程中,她学到不少用字遣词的奥妙,感到收获很多。
年底的一天,师父上课时,神色激动地开示:“美国和我们断交了!”
学员们顿起一阵骚动。怎么这样快?以后怎么办?长年来依赖美国的保护惯了,人家一旦撒手,大家都觉得被生生出卖了,不禁愤愤然。如今真像一部电影的名称《汪洋里的一条船》,孤苦无依了,难怪在座的个个脸色凝重。
师父说:“佛教徒也要关心国家大事,但是要具体落实到个人的岗位,做好每个人的工作。正因为前途维艰,我们不能懈怠课业的学习。打开书来,我们上课吧!”
承依发现,一向衰弱沙哑的声音,今天变得高亢有力,口齿也清晰多了,竟是她入门以来听到的最好一课。
上人激动的心情好像传染给她了,她开始关心时事,首先就是读报纸。
海光寺订了一份日报,送报的一早把它摊上知客桌后,很少有人去翻阅。上人用完早餐了,知客尼才把它送去方丈室。读报成了上人的专利和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