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倚门眺望多少回了,除夕晚才把美心母子盼进家门。
“妈,信不信由你了,我们可是赶火车、转汽车,一路没歇片刻地赶过来喔!嗳,怎么说也是埔里暖和……阿弟,你怎么啦?快喊阿嬷呀!”
才进门,美心张嘴就像点燃爆竹响个不停,还边说边蹬掉高跟鞋,同时撂下手袋和提箱,顺势把儿子往我身上推过来。真是本性不改,走到哪儿她都是大喇喇地先声夺人。
回娘家又不是会男友,她脸上仍是涂得五颜六色的,一身赶时髦的超短裙装扮,打算来山城展览不成?一定是忙于梳妆打扮,才舍弃了早班火车,弄得这么晚到家。
回来就好,我也不忍心说她了。
“阿嬷,我饿了。”
心肝宝贝,五岁大的孩子口齿清晰温柔,我搂在怀里怎么亲也不够。长得也真快,一年不见已到我胸口高了。这孩子细皮嫩肉的,天庭饱满,浓眉大眼,怎么看也是那没心肝爸爸的翻版,真是作孽呀!
“乖孙,阿嬷把菜热一热就可以吃了。”
我连忙牵着孩子往里走。
美心趿双拖鞋,提起行李跟过来,还边走边问:“阿弟和我睡吗?”
“他习惯一个人睡的话,也可以用继光的房间。”
走道左边继光的房间是单人床,我已换了床单;右边两姐妹的房间是和式桧木地板,年前刚找人打过蜡,被我擦得亮堂堂像新的一样。
“要不要和阿嬷睡?”我问孙子,“阿嬷是大红眠床喔!”
孩子温顺地回答:“我和阿嬷睡。”
多乖巧的孩子呀!可惜逢年过节才能见到面。美心嫌南投远,我嫌台北脏乱,母女俩拔河似的想让对方向自己靠拢,结果是静止不动!
我借孙子说话:“难得来一趟,阿弟要多住几天才好。”
他妈妈边放行李,边学孩子口气说了:“阿嬷来台北住也一样嘛!”
台北有什么好,干吗都要往那里跑呢?我嘴里不说,心里可不服气,更觉委屈。美心去了台北后,一年比一年难得回中部来了;偶尔回家也是蜻蜓点水般来去匆匆,连家人团圆的春节也只待个三两天就跑。人到中年了,她还像只团团转的陀螺,不知找个人成家,真让人操心呀!
“难得回家,吃了元宵再走,嗯?”
“不行呀!我答应去参加一个禅三,初五就开始了。”
我叹口气,不做声了。年纪大了最盼望儿孙在眼前,但我也不屑于哀求,人老了脸皮可不能老呀!
给孙子洗过手,按他坐上餐桌后,我把一大盘乌骨鸡移到他面前。
这时美心走过来,指着桌上的六七道素菜,乘机教育儿子。
“阿嬷吃素,她专为阿弟煮了鸡耶!阿弟该怎么说呀?”
“谢谢阿嬷。”
我乐极了,也不忘游说孙子:“素食也很好吃,你吃一口就知道了。阿嬷做的素菜,大家都爱吃喔!”
难得他妈妈一旁跟着赞好:“真的,埔里的白莲道靠你阿嬷的素菜做招徕呢!我看台北的素菜馆愈开愈多,八成也和白莲道有关吧?”
有可能。我也是在教会的鼓励下,努力钻研,才愈做愈拿手。
美心这几年走访各地的道场,也能勉强吃素了,这时眼光却贪婪地在灶台上打转。
“妈,有什么汤没有?”
“哦,有一大锅酸菜猪肚汤。”
一提醒,我赶快连锅端上桌来。
知女莫若娘,我早料到她的脾气了。台北的女人都是这样,爱美怕胖,大鱼大肉看两眼就饱,但是从小习惯的汤汤水水却是百吃不厌。
其实什么东西都是家乡的好,吃的尤其如此。这几年台湾经济狂飙,餐馆林立,山珍海味视如家常,人们的肠胃又开始追求古早味了。以前年夜饭讲究丰盛有余,弄得娘儿俩天天吃剩菜,儿子直嚷“不卫生”。也罢,如今逢年过节只有女儿回家,我拣她爱吃的烧两样,给孙子烧点荤菜,不再虐待自己的肠胃了。
“妈,我们就在家里拜拜祖先,不去你们佛堂了吧?”
这倒令我有些为难。我们教里都是去佛堂礼拜,重大节日如除夕夜则改去总坛参拜,从中华圣母、祖师和祖先一路祷念下来,不兴在家中拜祭。不过,我在餐厅也设了神龛,左边是祖先牌位,右边是观音、济公和弥勒佛,在家中行礼想来也能通融的。
“好吧,我们在家里拜神。”
我想,子时到来时,美心娘儿俩睡着了,我独自出门也不迟。
美心见老妈肯通融,立刻抢着烧了香,并招呼儿子起身。
“阿弟快来拜呀!明年要上学了,求求杜家祖先保佑你吧!”
阿弟站在我们母女俩中间,有样学样地俯仰起脑袋瓜来。
我插上了香,回首还见美心捧着三炷香,闭上眼念念有词,一脸虔诚相。她祈求什么?不说我也猜得到。
女儿一心追逐爱情,却总不如意,和姓吴的尤其难解难分。姓吴的离婚诺言跳了票,现在儿子这么大了,连户口都没法登记进吴家,身份证上那一栏和他妈妈一样,都是“父不详”。
可怜的女儿,她是前世欠了吴某的债,就如我前世欠了她父亲的债一样。我早认命了,她却心高气傲不服输,到处求神问卜,发誓不让“父不详”三字遗传下去。杜氏祖先有灵,保佑她吧!
烧完金纸,我把几个炒菜又热了一遍,然后一家三代人坐下来享用。
孙子最能赏识外婆的手艺了,香菇、蒟蒻等只要夹到碗里,他都塞进嘴里,嚼得两腮鼓出两个球来。这么好养,怪不得长这么高!
我夸奖他:“阿弟不挑嘴才长得壮,真聪明!”
美心说:“阿嬷烧的菜好吃嘛!像这苦瓜,家里菲佣做的他可是一口也不吃!”
那个自然。红烧苦瓜一定要整条用橄榄油炸透了,然后切段加上冰糖和上好酱油去焖煮,费时费工,佣人哪有这种心思!
美心看上白果和黄瓜炒素虾仁,据说白果抗老化,是美容圣品。
我向她推荐新鲜百合炒芦笋。“百合滋阴,是上好补品哪!”
鲜百合贵极了,一年我只买这一回,专为招待她母子俩。
吃到半饱了,美心忽然想起了远在美国的弟弟。
“继光有消息吗?”
“有呀,早上才来电话,知道你们会回家的。你等着吧,他明天肯定挂电话来拜年。”
“哼,他若不打来,我可要生气了!也不知他忙什么,好久没和我联络了。”
“他肯定工作勤快,去年圣诞节公司刚给他加薪,现在又把他调去设计部门,还发给他股票呢!”
美心一双凤眼闪闪发亮:“什么股票?”
这一问我可愣住了。每天都听到人家谈股票,家庭主妇也一头栽进股票里,买菜时不忘交换消息,只是我都像鸭子听雷,全不懂就里。
“嗨,什么股票都好,电子股看涨哪!”美心言下很有把握。
我知道美心也买股票,只是我没兴趣打听。我关注的是另一件事。
“美心,公司给继光申请绿卡了,他说年底以前拿得到。”
“那好呀!爸爸妈妈很快就可以移民美国了!”
美心的兴奋溢于言表,倒像是本人要出国似的。
老妈当然是最开心的人,做梦也没想到,我这个大字不识两个的乡巴佬,眼看就有漂洋过海之日。原指望美慧出国会还俗,找机会把我接去花花世界享点福,谁知她三年后拿了个什么硕士,急急忙忙就跑回台湾来了。幸好这年头尼姑也有出头天,老和尚圆寂时传她衣钵,如今当上海光寺住持,让老妈在乡下也大有面子,道亲们一再夸奖我会养女儿。
总算老天有眼,女儿做不到的,儿子替我办到了。杜家和李家从没出过大学生,忽然一下子来了两个留学生,难怪街坊邻里看到我常会竖起大拇指说:“阿春婶老来转运了,真好命喔!”
“弟弟读电子专业可是读对了,电子业在台湾也是大热门呢!”美心说,“我们新竹的科学园区,听说就是学他们硅谷的,现在天天都有外资和人才进来呢。”
“我横竖是不懂,只知道继光的公司做计算机……”
讲到计算机,我想起外孙女慧莲来。
“慧莲说她弟弟要买计算机,一个中学生要计算机做什么呢?”
美心和我一样,对机器一窍不通,不过她很会赶流行,有的没的都会说上一套。
“一定有用吧。现在文明进步很快喔,像吴……阿弟的爸爸,他不过是省府的科长,办公室和家里也都配备计算机了。他还说,现代的‘文房四宝’是什么来着……嗯,是电话、计算机、传真机和打印机!”
瞧她提到那没心没肺的,眉宇间神采飞扬,可见心里念念不忘。
“他还来看孩子吗?”
大人可恶,孩子可是无辜,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忍不住要关心。
“唔,少了。不过每个月的生活费倒是没短少过。”
世间男人都薄情,当初追得那么热火,到底经不起老婆威胁,又怕影响顶头上司的选票……说穿了还不是保他那顶乌纱帽!薄情就罢了,偏又藕断丝连,把她拖到三十六岁了还没心思嫁人,罪过呀!光凭她这张标致的脸蛋,只要点个头,还怕没有大富人家娶去做继室吗?
想来也怪美心挑剔,媒人送了几趟照片,她总没看上眼的,将来但愿别应了“捡呀捡,最后捡到个卖龙眼的”说法才好。
“姓吴的不来也罢,免得妨碍你另外找人……”
她忙不迭地出声警告:“妈!你又来啦!”
其实阿弟正忙着扒饭,无暇理睬大人的谈话,他妈妈是穷紧张。
“我又不缺吃少穿,干吗无事找个老公来管我?妈妈你想想看嘛,是不是这样?”
后面这句话顿时封了我的嘴。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们这一代,十个女人结婚有九个半是为了饭碗。当年我拖着两个女儿,打工难找,嫁人也遭到挑剔,要我送走一个女儿才能进门。左右都是我的肉呀,怎生割舍得下?集集镇的娘家碰到“八七水灾”,穷得响叮当,想接济我也挤不出多少粮食来。母女三人实在熬不下去了,不得已才嫁给外省来的罗汉脚,结果弄得家破人走,害美慧遁入空门,我心里的痛岂是茹素拜佛能消得了的?
现在时代不同了,美心和姓吴的分手时,找了律师订契约。她要求买下天母的公寓,孩子的赡养费领到十八岁。公务员没钱没关系,他的上司多的是竞选时来自企业的政治献金,找个名堂调拨一笔来换取美心取消记者会,免得影响选情。美心现在很少拍片子了,但手上也不缺钱花,自命单身贵族,有的是闲空去求仙问佛。习惯了自由自在,要她找个婚姻的紧箍套上头,想想也难。
各人修业各人命,想来是不假。想当年,我长得并不差,走在集集街上会收到好多注目礼,一路是“黑猫”的称呼。“二二八事变”那年,阿爹病了,我去香蕉园帮工。美心的爸爸有一回路过,一见就盯住不放,差一点跌进了圳沟里,惹得我扑哧笑出声来。就凭这一笑,他说当天回去写了好几首诗呢!
当年两人也是心心相印,香蕉园里定情时也曾指天为誓。美慧出生前,他在台中为我租屋请佣人,照顾得可贴心了。
“你们都是林家的人,一个也跑不了。”他叫我耐心等待,“我都会有妥善的安排,你放心就是。”
那年头蓄妾是公开的事,只是大妇太有心机了,多方拖延孩子认祖归宗的事。也是我命薄,美心刚出世,男人忽然一场大病就撒手西归了,安排云云全化作空谈。大妇唆使管账的斩断每月的支应,我们娘儿三人很快就被房东赶出门来。人海茫茫,我一时万念俱灰,真想跳进大甲溪去……
“妈,你怎么啦?”
美心把我从回忆里叫醒。年纪大了喜欢念旧,经常一坐半天,尽想着年轻时的芝麻绿豆事,没人点醒的话,连时间都忘了。所谓白日梦,大概就是这样吧。
“妈,慧莲中学毕业了吧?”
“夏天就要毕业了。”
“要考大学吧?”
“没听说,好像是王家要她放弃,把机会让给弟弟。”
“王耀祖功课好吗?”
“慧莲说弟弟很用功。”
“那好。慧莲常来看望阿嬷吧?”
我摇摇头。竹山虽然很近,阿莲的祖母还是我拜把姐妹,但是美慧抱着女儿出走台中后,王家大姐曾上门把我狠狠骂了一顿。虽然孙女后来又抱回去了,但是两家却断了往来。慧莲是上了南投高中才忽然开窍,瞒着祖母偷偷找上门认亲的。凡事缘注定,我算学乖了,始终没去打听她祖母是否还被瞒在鼓里。
“妈,姐姐就这两个孩子,男的有人疼惜就算了,女的好歹也是我们杜家的人……王家不疼,我们来疼!”
都是我的亲骨肉,哪能不疼?
“妈,我要问问她……嗯,她家有没有装电话?”
我笑了。这几年台湾建筑业赚翻了天,王金土在高雄当包工也多油水,尽管不回老家住,但是家里冰箱彩电也没少买,岂会独缺电话?
“你别打去!”我制止美心,“这孩子聪明伶俐,说不定会来拜年。真不来了,你再打电话也不迟。”
“好吧,我等等看。”
阿弟几时已溜下桌,上前厅看电视去了。我们娘儿俩又聊了一会儿家常,然后美心开始洗碗。逢年过节我才有机会享受女儿的孝心,饭后可以跷起脚来,看她在流理台前涮洗,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陪老妈聊天。
这样温馨的时刻,我但愿时光忘了脚步,永远停留在这里才好。
“妈,你今年炊多少笼年糕去义卖呀?”
“不多,只有六笼。”
“啊!六笼还不多呀?妈一定累了,今晚早点休息吧。”
每年都做年糕义卖,为埔里的佛堂筹款,要说累也累习惯了。女儿说完话就哈欠连天,显然是她累了。也罢,独居老人其实睡无定时,要睡就睡,要醒就醒。我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也可以半夜三更起来拜佛念经,自由着呢。
“你们一天赶路,早早去睡吧。”
她强打起精神说:“让阿弟先睡好了,我还不累。”
正说着,前厅传来敲门声。我走去一看,原来是坛主林姐来了。
“杜姐,我在佛堂遍寻不着你,原来还在家里呀!”
我连忙让座。这时美心闻声前来,正记不起林姐是否见过美心,人家已经自己说开了。
“我们见过了,美心是大名鼎鼎的电影明星,哪忘得了呀!”
林姐是埔里仅有的女代书,性格豪爽,口才更是一级棒,一张口就让美心睡意尽除,笑意盎然。
“唷,这是美心的儿子吧?”
林姐一脸的惊艳表情,让美心赶紧关上电视,喊阿弟过来见客。
一介绍完,林姐即亲热地搂起孩子,一边赞美开了:“杜姐多福气,孙子长得多俊,好像歌星刘德华喔!”
她就是会说话,不但美心乐得嘴合不拢,连我也开怀大笑了。
“这孩子天庭饱满,注定聪明,要不要送来‘论语班’上课呀?”
美心没念大学,又最宝贝儿子,听到念书马上动心了。
“他这么小,能读《论语》吗?”
“怎么不行?我们白莲道的教义包罗佛祖和孔子的教导,一贯传扬中华文化,还特别重视儿童的文化教育。我们的论语班开设多年,现在又增添了儿童论语班,六岁就可以报名了。”
我指出阿弟才五岁,林姐却表示没问题。
“这孩子很聪明,一定跟得上。我们不考试,孩子学得更开心呢!”
美心遗憾地表示:“可惜我们住台北,要不然……”
林姐拍胸答应:“我们的台北分坛也有论语班,我给你介绍!”
接着她话题一转:“埔里的总坛现在好热闹喔!你们快来参加拜年吧,我来接送,车子就停在门口哪!”
美心瞧我一眼,显然是不好意思拒绝。
阿弟不能熬夜,我们看他漱洗上床后,这才跟着林姐去总坛。
林姐是我入教的引导师,我一心希望她也能接引美心。然而美心对白莲道有偏见,踏入“道义之门”后虽然受到热烈欢迎,经理找她谈话,她也跟着参拜如仪,但子夜一过,就坚持要回家了。
路不远,天气暖和如春,我俩就一路散步回来。街上不时传来哔哔叭叭的爆竹声,彼伏此起,好不热闹。
我问女儿:“你不觉得白莲道的人很亲切、很有礼貌吗?”
她同意:“而且也讲究卫生。进佛堂前先洗手,这是好习惯。”
我说:“这十几年来,你们一个个走了,都幸亏道亲们照顾我,我已经把佛堂当做自己的家了。”
谁料她不感动也罢,还劝我别太认真。
“现在出了好多高僧大德,也有大师从外国专程来台湾弘法。妈,你应该走出去,开开眼界也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