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深艾瑞克的焦虑和无力感的情节,导致他身处更深层的恐惧,而多年来他也试图麻痹这种恐惧感。如今他向恐惧感敞开心怀,问它:“你到底有多强烈?”
倏然间,忧虑恐惧的感觉顿即增强,恐惧膨胀的压力在胸口爆炸开来,惊恐的感觉好像充满了整个禅修厅。他并没有退缩,反而沉默地允许它发生。他的心怦怦地剧烈跳着,胃部感到一阵痉挛和强烈的恶心,胸口急遽的压力愈升愈高,仿佛一堵肉墙试图将恐惧推开,试图控制恐惧。他再一次提问:“你到底有多强烈?”
仿佛被他的问题松了绑一般,惊恐的感受竟然打破了边界,充满了整个宇宙。就像我们的孩子突然跑到车水马龙的街上时,彻底的惊怖感陡然攫取了我们的心一样,扼住艾瑞克的恐惧感仿佛永远不会消失,永远不会解开。“如果对它敞开自己,”艾瑞克想,“我一定会被毁灭的,这恐惧会把我杀了。”
艾瑞克虽然允许它发生,但同时还在与之对抗,这样的对峙使得恐惧感更加强烈,好像要撕裂他的心,瞬间他突然明了,假使不让恐惧彻底呈现,可能会就此毁了他,他明白自己必须放下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
艾瑞克后来这么说:“我终于想要把自己交付给这个远比恐惧更强大的境界。我想要停止控制内心的一切。”那最根本的渴望终于胜利了,艾瑞克将自己放开,进入恐惧之中。“感觉身心都在焚烧、分解,我迷失在狂乱的火焰中,灰烬往四面八方飞逝。”
全然接纳恐惧有时会像艾瑞克经历的一般,既惊惧又恐怖;即使没有那么紧张,这种过程总是很不舒服。事实上,夏绿蒂净香贝克曾如此形容放手去体验恐惧的感觉:“就像躺在冰块做的沙发上。”
要让自己在这种状态中放松可能是异常困难的,我们会退缩不前,因为觉得这样做应该会痛苦至死。然而,假使恐惧坚硬的边缘狠狠地挤进自己,就让它的锋利刺进来,让它粗暴地把我们撕裂,如此,某种奇妙的变化就会发生。艾瑞克告诉我:“混乱平息后,我的心完全静止了,而我就安住在深沉的寂静之中,既浩瀚又全然空无,但却又感受到一种不可思议的仁慈温柔。”
诚如艾瑞克所体会的,当我们不再试图控制恐惧,不再执著生命中的一切时,我们的武装就会卸下,进而体会到一种深沉纯粹的解脱,抗拒恐惧的另一边就是解脱。停止紧绷僵化我们的生命之后,广大无边且充满爱的觉性就会展现。
几周之后,艾瑞克来上每周的禅修课,看起来很是不同——他的双肩不再下垂,站姿笔挺,胸膛也开阔多了。他告诉我,闭关结束回到家时,发现妻子又陷入忧郁和无力感中,他感受到自己自然而然生起的焦虑和紧张感。但是面对恐惧,他并没有全副武装或闭上心门,他的心敞开了。
“我很惊讶地发现,看到茱莉那么悲惨,我感到非常难过。”他继续说:“我也发现她对我而言有多重要,于是我这样告诉她,然后抱着她好一会儿。”他腼腆地笑了笑,补充道:“塔拉,你知道吗,经过这么久我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很单纯地抱着她,根本不需要企图改变她。”艾瑞克没有退缩,反而找到了面对焦虑时保持接纳和仁慈的能力。
当恐惧感生起时,除了让自己困在忧虑之中或找食物吃,除了让自己忙碌不已,或企图改变现状,我们还可以选择全然接纳当下的情境。自然也会有些时候,由于恐惧过于强烈,我们觉得这样做很不安全。感到局促不安且渺小的时刻,我们可能必须在全力观照恐惧之前,首先扩大觉性的镜头;但是在勇敢的时刻,能够躺在冰沙发上、让自己经历恐惧的锋利边缘时,我们就会被引领到恐惧无法触及的爱与觉性之中。
恐惧的天赋
芭芭拉跟我的协谈接近尾声时,有次她带着灿烂的笑容出现,急着想告诉我一件天大的事。
那天,一整个早上她都在家里禅修,而被父亲压入水中的惊恐记忆又浮现了;恐惧渐渐高涨起来,但她还记得要停歇一下,做做深呼吸。过去几个月以来,在协谈治疗和禅修时,她已经多次面对恐惧,这次应该能够应对。
喉头开始紧缩时,她向佛陀无畏的心呼求,想象佛陀慈悲的存在正怀抱着她的恐惧。当童年的景象威胁她时,她全然地关注着当下,聆听着窗外的蟋蟀和鸟儿的鸣叫,觉得整个大自然也在怀抱这恐惧。当她的心觉得足够开阔宽广时,她开始让自己全然接纳胸口尖锐椎心的痛苦。
禅坐接近尾声时,她竟然感受到了“暴风雨后的宁静”;那些影像还是清晰可见,但是似乎已经无法触发体内的感受了。“记忆可能还是会浮现,但是不知怎地,我觉得痛苦已不能再控制我了。”
我正想称赞她的突破性进展时,芭芭拉继续说:“在来这里的途中,我经过小区的教堂。教堂的告示牌上总是写着一句话,今天写的是:水面下发生了什么事?圣灵进入了。”我们一起静静坐了几分钟,让这句话的力量彻底进入内心。然后芭芭拉接着说:“你知道吗,我现在才明白,其实我父亲是第一个帮我施洗的人,虽然想起来很怪,但是他却是那个为我开展心灵修持的人。”
我告诉她这一点儿也不奇怪:“那些苦痛的经历,还有遭到伤害的时刻,都是洗礼与考验。它们唤醒了你内心深处对平和与爱的渴望,这个渴望在心灵之道上强力地引导了你。”她缓缓地点点头,温柔的双眸泛着泪光,“一点也没错,也许这渴望就是圣灵的声音,我现在终于学会更仔细地聆听了。”
芭芭拉离开前,我告诉她,她如此投入心灵修持,我有多么以她为傲,“深入去聆听需要很大的勇气,你做到了。你没放弃禅修或生命,反倒持续观照。”我们静静坐了一会儿,我告诉芭芭拉,最让我为她感到高兴的就是:“通过面对恐惧,你向大爱敞开,而大爱怀抱了你内在害怕的自我。”
我们跟内心的恐惧和痛苦坦诚相见时,其实就站在美妙的重获新生和解脱的入口处;我们最深的本性即是觉性,当全然安住于其中时,我们就能自在地爱,于是我们就完整了,这就是彻底接纳的力量:当我们不再抗拒束缚于恐惧中的能量时,它就会自然释入无边无际的觉性之海,我们就愈能从恐惧的掌控中觉醒,而我们的心就会愈加解脱。
协谈治疗结束几个月后,芭芭拉来参加我主持的一日禅修课程。午餐时,她拿了一个东西给我看,那是“舞动人生”舞蹈教室的简介,芭芭拉报名参加了为期十周的爵士舞蹈课程,而且她和蓝迪也一起开始在练摇摆舞了。
她告诉我,上周末他们去看她父母亲的时候,“玩得好愉快”。我知道自从芭芭拉的父亲参加戒酒无名会之后,她和父亲愈来愈亲近了,而她的母亲“就像个重生的人”,再加上蓝迪在场,这一切让她感到安全无比。不过这次又发生了一个“真正的突破”!他们四个吃完晚餐之后,芭芭拉跑到客厅播放舞蹈教室的练习音乐,在热闹愉快的乐团伴奏之下,她和蓝迪当场表演了刚在舞蹈教室学会的舞步,她的双亲热烈鼓掌,并且坚持自己也要试试这些舞步!期间她爸爸转过身来问她:“芭儿,你小时候也练过一阵子舞,那时你跳得很好,为什么后来不跳了呢?”她笑了笑,没有回答,她心里感到一阵悲痛,那是个不为人知的创伤。但是这旧日的恐惧已经不会再阻拦她练舞了,这使她的心里充满了希望,“这不只是舞蹈而已,塔拉,”芭芭拉说,“这就是一切,我的生命正要开始,而且我可以自在地生活!”
我们的究竟皈依处
只要还活着,我们就会感到恐惧,恐惧是我们内在的一部分,就像严冬或把树叶吹落枝头的风一样,再自然不过了。如果抗拒它,或拒之于千里之外,我们就错过了使自己觉醒的时机,里尔克写道:
你们,烦恼之黑夜啊,
为何我没能跪得更低一点儿来接纳你们?
伤心的姊妹啊,
我也没能臣服在、沉湎于你们松开的秀发中。
我们如此虚度苦痛的岁月,
我们如此规避悲苦的时光,
只想知道苦痛何时结束。尽管,它们其实是我们自己的四季,我们的冬季如果只是一直在等待恐惧结束,我们就找不到纯净且充满爱的当下,这个当下只有在把自己交付给幽暗黑夜时才会展现。只有放开自己,接纳生命之流,接纳失去,接纳死亡时,我们才会得到解脱。
面对恐惧是我们终其一生的训练,训练自己放开所执著的一切——这其实是一种面对死亡的训练。我们在经历日常生活的许多恐惧时就要练习——担心自己表现得是否够好,在某些人身边时的不安全感,担心自己的孩子或财务状况,担心会不会让挚爱的人失望。以彻底接纳的心态来持续练习,慢慢地我们就会发现,自己真的可以处理恐惧,包括失去生命这个最深的恐惧。
乐于面对恐惧的意愿,能使自己从迷惘中解脱,也赐予我们觉性的加持祝福。当我们放下更深更微妙的抗拒,直到丝毫不需要抗拒为止,直到剩下觉醒、开阔的觉性为止,这就是能够容纳生命与死亡的皈依处。
在璀璨且不变的觉性中,我们就可以如里尔克所说,“容纳死亡,死亡的全貌能够仁慈地将死亡怀抱在我们心中,且不拒绝继续活下去。”
彻底接纳恐惧引领我们到达解脱的源头,到达究竟的皈依处,这个皈依处才是我们真正的家。
禅修练习开放地回溯和经历恐惧
有些时候,你所经历的觉受和感觉并非跟心灵创伤有关,那么这个练习将会帮助你培养一种开放而投入的气度。假使你的恐惧跟心灵创伤有关,或者令你感到不胜负荷,那么练习可能会导致情绪崩溃。若遇到这种状况,请不要独自面对恐惧;你最好寻求可信任朋友的支持、禅修老师的引导,抑或心理治疗师的专业协助。
找一个舒适的地方坐下来,眼前的视野不会令你分心或觉得压抑,你可以眺望窗外、看着一堵空白的墙面,或者家里一块整齐的空间。眼睛睁开,将视线落在双眼平视再上面一点点的高度,目光放柔和,眼神不形成焦点,但还能接收视力范围以内的影像。放轻松,转转眼睛,让眼珠在眼眶中轻轻转动。花一点点时间快速审视你的身体,将压力释放出来,特别是肩膀、双手和腹部的压力。
现在,用接纳的觉性注意周围空间生起及消失的声音。花一两分钟时间,只是单纯地倾听。留意附近的声音,注意它们的起始和结束,然后注意声音与声音之间的间隔。现在,开始留意较远处的声音,然后接收你可以听到的最遥远的声音。放轻松,将觉性敞开来,让它涵盖你能听到的最遥远的声音。在无远弗届的觉性中,感受你所接收的一切的生起与终止,如景象、声音、味道、知觉、心情等。
还是睁开双眼,但是目光俯视,如果你喜欢,闭上眼也可以。让你的觉照轻柔地停留在呼出的气息上,每次吐气的时候,放松进入虚空。每次的呼气都向外消融于开阔的虚空中,就这样跟随着它;感觉你的整个身体和心也可以随着吐出的气消融在虚空中。感受你的觉性正在与无远弗届的虚空混合,完全开阔且无穷无尽。
吸气的时候,只是安住在开阔性之中,聆听并保持觉醒,什么也不做;然后再次吐气。吸气,安住在具接受力的宽广觉性中。吐气,在开阔性中放松。以这样的方式,你可以随自己的喜好决定要禅修多久的入出息。
现在安住在这个自然的开阔性中,回想一个能唤起恐惧的情境,问自己:“这个情境最糟糕的部分是什么?我到底在害怕什么?”你的询问可能会引发一个故事,假使你能对体内生起的感受保持警觉,这些情节就能让你更彻底进入觉受。
特别观照你的喉咙、胸口和胃,看看恐惧如何在你体内呈现。你可以大方地邀请恐惧:“尽情地展现你自己吧!”现在,当你吸气时,让吸入的气直接触及最痛苦最脆弱的部分,全然地观照着恐惧的感受。吐气的时候,体会这怀抱着你的经历的虚空广境,感觉恐惧好似在这开阔性中漂浮、解开。
这恐惧到底是什么感觉?你身体的哪一个部位感受最强烈?这些感受会改变或转移到身体的其他部位吗?它们是什么形状?如果有颜色的话,是什么颜色?你心中如何经历恐惧呢?感觉起来很紧绷吗?你的心跳加速或心里感到迷惑吗?
随着每一次吸气,感受你乐意与生命中不悦或不安的波涛温柔地结合;吐气的时候,感受恐惧的波涛如何归属于更广大的世界,归属这开阔性的大海。你可以将恐惧交付这宽广仁慈、能疗伤的虚空。吸气,以仁慈清明的觉照,接触当下的感受。吐气,你了悟这个你所归属的无远弗届的觉性,它能够容纳生命的一切恐惧。
如果你又开始防卫了,或觉得麻痹了,就专注在身体的感受上,并以吸气来全然接触;如果觉得恐惧“太强烈”了,就将重点放在吐气上——在开阔性与安全感之中放松。再从聆听声音开始,或睁开眼睛。你可以想想这世界多么宽广,或者以悲悯心来忆持那些同样在恐惧害怕的人;你也许会想起某个人、某个精神上的象征或地点,它们在本质上传递了一种安全感,当你感觉自己归属于一个更为广大的世界时,再用上述方式,透过身体和心让恐惧呈现。假以时日,你将能发现接触恐惧与忆念开阔性之间的巧妙平衡。
平时当恐惧生起的时候,你也可以练习与恐惧相伴。利用你的呼吸,接触恐惧的感受,然后吐气,在开阔性中放松。如此,不再逃避生命中对自我的忧惧,你将会愈来愈自信且生气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