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自己慈悲,并不表示我们可以逃避责任,而是说,如此我们便得以从自我憎恨中解脱,因为,自我憎恨使我们无法以清明平和的心对待生命。神父并不是要玛利安忽视痛苦,或否认她辜负了自己的女儿,而是要她向能够治愈一切的爱敞开心胸。
如今,玛利安不再将自己锁在苦恼的念头中,她已经能够抱持无尽悲心。当自责或自我憎恨的感觉又生起时,她就在心里说:“请拥抱这种痛苦。”当她感觉到上帝怀抱了自己的痛苦,她就能够坚强面对,而不会肝肠寸断或想要一死了之。随着心逐渐平静清明,她便有能力去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帮助克丽斯缇。
两个星期之后,她们又在疗程中见面了,克丽斯缇看起来既防卫又冷漠,玛利安悄悄坐到她身旁的沙发上,克丽斯缇没有闪避,玛利安就慢慢向她靠近一些。
玛利安告诉她,她知道自己完全辜负了她。“我本该保护你、安慰你的我却让你失望了,我纠结在自己的痛苦中,看不到你的痛苦。”她停顿片刻,诚挚地看着女儿的双眼,“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我有多抱歉,我也知道我无法消解你的痛苦,克丽斯缇,但是我想要陪着你找回自我,我再也不会消失不见。”
轻轻握着克丽斯缇的手,玛利安告诉她在神父那儿发生的事,她在女儿的掌心画着圈圈,轻声重复神父的话:“这是个无法避开的所在,由它去吧。”然后用自己的手盖住女儿的手,继续说:“但是在这宽容悲悯的境地,上帝的国度,你可于当下得到新生。”
当她们终于相拥时,两人都泪流满面。玛利安抱着啜泣的女儿,满心慈悲——对女儿也对她自己。克丽斯缇让妈妈抱着,让自己沉浸在这出乎她意料的、母爱所给予的力量与踏实感中。她们俩注定都得经历这未愈伤口的痛楚,但如今她们总算可以一同疗伤了。在上帝悲悯情怀的拥抱中,玛利安终于生起能够接纳她们母女的悲心。
玛利安的故事引起了彻底接纳课程学员的共鸣,许多人说出了自己“无法祈祷”的经历,以及感觉自己不值得被爱的时刻。在团体讨论中,我们讨论了一些方法,比如说,在这样的时刻该如何向某个慈悲的对象求助,进而由此学习到如何拥抱自己。我们也探讨了能够彻底接纳的慈悲之心,是如何起源于对自己的无条件关爱。
我们在觉得疏离孤独时,总渴望像个孩子一样,让慈爱的母亲和仁慈宽容的父亲以悲心拥抱在怀里。在这样的时刻,我们可以伸出双臂,把破碎的自己交付给具足治愈力的怀抱,恰如里尔克所言:
我渴望被拥抱
在你心的伟大怀抱中——
喔,现在就用双臂拥抱我吧!
在这怀抱中,我交付破碎的,我的生命
当我们感受到他人关爱的怀抱,或被一个比渺小怯弱的自己更伟大的对象所关爱时,我们就能在自己的心中找到空间来容纳生命的碎片以及他人的生命。似乎“太多了”的痛苦,能带领我们到达悲心的甜美境界。
具觉察力的祈愿:但愿痛苦唤醒悲心
我们也许会认为玛利安如此虔诚地祈祷,是基督教之类的宗教独具的方式,然而,无论信奉什么,身为人类的我们在绝望的时刻,大都倾向于向外求助。
我们会向外寻求缓解偏头痛的药物、恳请公司聘用自己、祈愿拥有智慧以便引导孩子渡过难关等。我们可能会低声说:“喔,求求您,拜托。”觉得自己是在跟“上天”求助。当我们觉得遇到障碍且害怕时,就会向更伟大、更具力量的对象渴求慰藉和宁静。
西方宗教并不总是强调祈愿与虔诚心,但它们在现今佛教中依然盛行。诚挚的祈愿表现在慈悲心的修持中——希望我会快乐,希望我脱离痛苦——这些都是不同种类的祈愿,是我们唤醒悲心的一种方式。
受苦时我们就会转而祷告,而无论造成痛苦的外在原因是什么,最根本的缘由都是相同的:我们感到孤独,便向外求助以解除孤独之苦。
凯尔特诗人与学者约翰欧达诺琥(John O’Donohue)在他的书《永恒的回音》中写道:“祈愿是渴望之声,它向外也向内求助,揭露了我们远古的亲密归属。”对于我所说的“有觉察力的祈愿”,这真是个美丽的描述。我们不仅向外寻求我们的亲密归属,也向内仔细倾听那发出祈愿的苦痛。当我们愿意感受孤独之苦时,渴求之心就会带领我们到达慈悲之境。
多年前发生了一件令我心碎的事,使我体验到了具有觉察力的祈愿所带来的转变。那时我爱上了一个人,他住在美国的另一端,与我相隔两千里。由于彼此对家庭及住处选择的观点大相径庭,我们实在无法共创未来,于是这段关系就此结束。失去他让我痛彻心扉,有好几个星期我被强烈的思念所吞没,不断哭泣,悲痛欲绝。我不再听广播,因为收音机传来的古典摇滚歌曲常常让我触景生情。我不看爱情文艺片,也甚少跟朋友谈起他的事,因为连提到他的名字都会让我旧伤复发。
哀怨悲恸的心情不断持续下去,我为此羞愧万分。我怎么可以任由自己沉浸在凄凉颓废的感受中?除此之外,我也觉得自己一定是哪里有问题,不然怎么会这么病态?那个男人已经开始跟别人约会了,我为什么不呢?我试图让自己从往事中醒来,试图清醒地放开这种痛苦,然而我的心却一直被渴望和失落的感觉所占据,感到异常难忍的孤独,以前我从不曾如此寂寞。
我的禅修室内有一幅西藏唐卡,上面是一位悲心菩萨,藏传佛教称之为度母,也即观世音菩萨,在佛教中是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化身。某天早晨,我在唐卡前失声痛哭,向观世音菩萨祈请。就像玛利安一样,我对自己一点也不慈悲,感觉自己毫无价值,想要躲进观世音菩萨慈悲的怀抱中。
修持佛法这么多年,我从来不曾用玛利安那样的方式向它祈请过。但在现在绝望的时刻,一切迥然不同。观世音菩萨不再只是悲心的象征,它仿若充满了爱的所在,我渴望它能解脱我的痛苦。
借助于这种求助方式,我的确找到了一些慰藉。但数天后的一个早上,我又遇到问题了。我这是在干嘛?夜以继日的固定仪式:痛苦、祈请、哭泣、痛恨自己的痛苦,伤口并没有真正痊愈。倏然间,观世音菩萨似乎成了我脑中唤请来安慰自己的一个念头罢了。然而最令人难以忍受的就是,这些痛苦看起来似乎永无止尽,而且毫无价值。
但我还是记得,痛苦是唤醒悲心的真正途径。我忆起了过去当我真正活在痛苦的当下,有些事情确实改变了。我突然明白,无论自觉有多糟糕,无论这种情形会持续多久,我都必须停止抗拒悲伤和寂寞。
我忆起了菩萨的誓愿:“祈愿一切境遇都能让悲心觉醒。”于是在内心重复念诵这句话。持续的念诵让我开始感到,内在的声音愈来愈不那么绝望,且愈来愈真诚。
十四世纪的波斯诗人哈菲兹写道:
别这么快
就交出你的寂寞。
让它刺得更深一点儿吧,
让它将你发酵酝酿腌渍入味,
成为人中之人
甚或是神圣原料之罐。
今晚我的心缺了一角,
那缺憾使我的双眸轻柔宽厚,
使我的声音变得慈爱十足,
我已经十分明了
自己对上天的索求。
那一天,我在禅修室内,让寂寞更深入地刺进心中,我几乎快承受不了那椎心刺骨的痛。我好渴望,但不是渴望某个人,而是渴望爱。
我渴求投入某个伟大的祈请对象的怀抱。“我的心缺了一角”,对我而言,就像一个撕裂开来、痛彻心扉的破洞。我愈深入这仿佛在啃噬我的空洞,就愈能完全地敞开心扉接纳爱。如同诗人哈菲兹对上天的索求,我很明了自己对亲密交流的渴望。
随着渴望的愈来愈强烈,悲悯甜美的境界生起了,我清晰地感受到观世音菩萨的悲心广境包围着我,呵护着我的伤痛、我脆弱的生命。我融入这既温暖又闪亮的广阔悲心之中,周围只剩下染着淡淡悲伤的慈爱。
一开始我们也许是透过向外的方式来祈祷,以此寻求温暖与安全感,然而,只有向内触及孤独与恐惧的原始感受,我们的祈祷才逐渐地扎实生根。就像一棵大树,只有深入植根于土壤,才能根深叶茂,向着光源全然生长。痛苦虽深,但我们愈全面性地接触它,就愈能够放松自己,进入无边无际的慈悲之境。
许许多多客户和学生都发现,具有觉察力的祈愿戏剧性地改变了他们的日常生活。当一天之内数次感到不满和痛苦时,他们会停歇一下,向内倾听、感受痛苦,然后对着爱与悲心伸出双臂。
对于虔诚的人,这样的方式应该是再自然不过了,不过有些自认为“不爱祈祷”的人,也会很惊异地发现,这具有觉察力的祈愿竟然使得他们的生命大为改观,他们找到了真正的家园,也就是心中的慈爱,从此不再把自己困在批判和恐惧的痛苦中。
因为日常生活琐事而焦虑时,我们也可以转而进行具有觉察力的祈愿。也许我们才接到因机械故障取消航班的消息,因为没受邀请参加聚会而觉得受伤,抑或保姆刚刚来电请假,使你不知如何是好;倘若这时能忆起“这些状态可以唤醒悲心”的祈愿,我们的经历就会有所转变。透过觉知自己的不满并祈请悲心,我们的心自然而然地变得更宽广、更松缓。
如同任何一种禅修,稳扎稳打的练习使得具有觉察力的祈祷变得更震撼、更具力量。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忆起,自己是多么渴望变得温柔慈爱,然后让自己全然安住于渴望之中,悲心自然就会觉醒。犹如诗人哈菲兹所说:
向那位朋友请求爱,
再求他一次。
因为我已经知道
每一颗心都会得到
它所祈求的最爱。
每每觉得心灰意冷、受到伤害或无法宽恕时,我们若能深吸一口气,轻轻碰触自己最原始的痛,持续观照它,即可将痛苦化作悲心。
犹如诗人鲁米所说:让这光芒进入。呼气的时候,感受自己渴求关爱,并放松自我,进入那广阔的光芒之中,我们可以把自己交付于梦寐以求的光耀璀璨的大爱之中。吸气,呼气,拥抱自己的痛苦,让痛苦被无远弗届的悲心所接纳。
既是拥抱者也是受拥者
当我们的心将痛苦转化为悲悯时,我们就会体验到自己既是伤痛的拥抱者,又是脆弱的受拥者。通过具有觉察力的祈愿,丹尼尔发现他可用具有治愈力的觉性拥抱自己的伤痛;当玛利安将绝望释入上帝无远弗届的悲悯之中,她发现这悲悯之心不仅容纳了自己的痛苦,也容纳了女儿的痛苦。
在明了自身的痛苦即是到达悲心的真正途径之后,我们就会从痛苦的状态中觉醒,从而仁慈地接纳自己的愤怒,这一刹那,我们不再认同自己的本性就是嗔恨,也不再觉得嗔恨是缺陷或沉重负担。我们开始看清嗔恨的本质——其实每一个人的嗔恨、恐惧及悲痛都是与生俱来的。
要知道,个人的痛苦是一种普遍性的痛苦,它能使我们敞开自己、全面地彻底接纳。我们的沮丧、恐惧和嗔恨并非一种麻烦,而是“托付给我们”的,能帮助我们觉醒。倘若我们以接纳一切的仁慈态度拥抱自己的痛苦,而不是以悲苦的心抗拒之,那么,我们的心就会成为无垠的悲心之海,我们便可如世界之母一般,以仁慈的态度拥抱不断生起又消逝的痛苦波涛。
禅修练习拥抱苦痛
悲心源自于以爱心拥抱生命的能力。察觉自己在受苦时,倘若能够给予自己关爱(可以通过观照、言语或抚触的方式),悲心自然而然就会觉醒。这个禅修对于解除心灵的痛苦特别有用。
选择让自己舒服的姿势,自然地呼吸并放轻松,一段时间之后,转而观照你可能正在遭受的伤痛或悲伤、羞辱或恐惧。你可以利用呼吸来深入观照这种痛苦——吸气时,直接触及伤痛处的感受;呼气时,体验接纳了此种伤痛感的觉性,允许痛苦在你的身体和心中不断增强、随性游走。
现在,请对着你内心最脆弱之处说说关怀的话语。你可以悄悄地说:“我希望脱离痛苦。”或如一行禅师建议的,对自己说:“亲爱的,我关心这种痛苦。”你也可以表达特定的祈愿:“愿我脱离痛苦。”或者:“愿我感到安全且宁静。”持续祈愿之际,你也可以把手搁在脸颊或心口上,让抚触所蕴含的慈爱来引发悲心。
在关心自己的痛苦时,要注意心中的感受,你是否觉得诚恳、宽广或仁慈?还是觉得呆板、封闭或麻木?如果有冷漠疏离之感,不必担忧,请再度确认你的发心是真诚且仁慈的,并继续保持关爱的态度。假使你真的想要变得慈悲,久而久之你的心自然就会变得柔软且开阔。
这样关怀自己的同时,注意情绪性痛苦的知觉与感受如何变化,是变得更强烈?还是开始消退?抑或变成了另一种不同的情绪?以慈爱拥抱自己,你可能会感受到一种深沉的悲伤。但无论你感受到什么,都要以关怀和慈爱的心态去拥抱这种感受,犹如拥抱自己挚爱的孩子一样。
请尽情尝试任何一种方式,以便将关怀真正地传达给内心。你可以轻声说出关怀的话语,或用手拥抱一下自己,或想象把自己像孩子一样抱着。花点时间听听内在的声音,感受一下什么样的话语或态度最能让你感到安慰,只需以温柔关怀的态度承认自己受伤就够了。练习久了就会发现,每当感到恐惧或受伤害,你真的能够以自然而温柔的悲心给予回应了。
禅修练习祈愿挚爱者到来
当我们感到孤独、寂寞、害怕的时候,总是盼望依偎在佛陀、爱或其他智慧化身的怀抱中。当你渴望被如此拥抱时,请先向被你视为挚爱的慈悲化身伸出双臂求助,让自己重新联结自身的觉醒之心。
选择舒适的坐姿,静静地坐好,深呼吸几次。柔和且开放地观照你的身心所感受到的恐惧或伤痛,表达出你想要被拥抱的渴望。
心中想着某个人,抑或一个被你视为悲心化身的精神象征或本尊,譬如奶奶或知己的脸庞,或者佛陀、观世音菩萨、耶稣的影像,你也可以想着仁慈的上帝。心中默默祈请,请所想的对象出现在你身边,想象对方正抱持无私的爱,慈爱悲悯地看着你;这时,就注视着对方体谅你、全然接纳你的双眼,并观照自己的心,觉察自己的渴求。
接着,请想象对方散发出璀璨闪亮且无远弗届的光芒,观想并感觉自己被这温暖的明光所包围,让你的伤痛和恐惧、痛苦和忧伤被对方的悲悯所消融。你要允许自己全身心地融入,与这慈爱的觉性融合。如果你再度感到怀疑或恐惧,就温柔地感受这种痛苦,并再次向慈悲的对象求助。
不断地练习祈请悲心的化身,你会发现,这即是寻回自我觉醒之心的道路;随着每一次伤痛的消融与挚爱合而为一,你对真实本性的信心也就不断加深,你将拥有接纳一切痛苦的慈悲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