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镇北,我们还是决定先去封姑沟小学。
镇北的雪下得更大,到乡上的路被雪封住,已经不通车了。李金枝说,我们步行吧,反正时候还早,顺便可以赏了封姑沟的雪景。我接了李金枝手上的行李,驮在我的背上,又腾出一只手来拉住李金枝。我们走的是一条放羊人走出的便道,虽是要翻几道山梁,却可以省出很多路来。而且,想着让李金枝见识一下封姑沟的雪山,我更是来了精神。
雪厚实地苫在镇北的山岭上,一望无际,绵延起伏。我们看不见村庄,看不见土地,看不见树木,看不见人迹,能看见的只有我们身后越来越长的脚印。李金枝起初很兴奋,哇哇地惊呼着,或是挣开我的手,揉出雪球来远远地掷我。可走着走着,李金枝不说话了。我想了镇北的风俗笑话来逗她开心,李金枝也只是应付地笑过,就又开始沉默。
我想李金枝一定是又累又冷,就也不再说话,却紧紧攥住她的手。我鼓励着李金枝,再走不远,就能看见封姑沟小学了。
李金枝突然不走了,并且提出坐下歇一会儿。此刻,四野空旷干净,我也来了歇一会儿的情趣。我扔下背包,膝下一软倒在雪地上,顺势把李金枝拉倒在我的怀里。李金枝嘴唇青着,脸却是通红。我说,李金枝,你有了红脸蛋更像一个封姑沟的婆姨了!说着,我已把嘴凑向李金枝颤抖的嘴唇。
李金枝拨开了我的嘴。李金枝说,王来志,你听,有只什么鸟一直跟着咱们叫,叫得人心里毛毛的!
我屏住呼吸,果然听到呃呃的鸟叫,很是凄厉。再一抬头,就见一只大鸟在我们头顶盘旋。这鸟飞得很低,翅膀长长地展开,却无力地扇着,像是很久没有吃到食物了。
这鸟快不行了!我说。
在镇北,人们过去常常看到这种鸟,这些年却不多见了。镇北人管这种鸟叫做软脚鹞。软脚鹞很凶猛,一年四季以兔子和野鸡为食,有时候饿极了,也会袭击农家的小牲畜。因此,放羊人须是时刻跟着自己的羊群。旷野里,你见软脚鹞高高地滑翔,千万不能大意,待你听到一两声啸叫,那鸟已经收了翅膀,直了脖子,俯冲着,箭一般刺向你羊群里的某个目标。在过去,每一户牧羊人的羊群几乎都遭受过软脚鹞的袭击。软脚鹞刮风下雨寒冷酷暑都不怕,唯独怕下大雪。大雪过后,方圆千里的沟坎峁梁就变成一张绵软的雪床,软脚鹞就不敢落地。软脚鹞体重大,倘若落在厚软的雪地上,它的爪子就无法蹬出足够的力量来助飞,它也就只好鸡一般窝在雪里。命大的可以挨过了雪消,命薄的就必定会在大雪中饿死。因此,大雪天气,软脚鹞只能选择没完没了的飞翔,来寻找一个可以落脚的枝头。可遗憾的是,镇北县的山梁上很少有树,能看到的几棵树往往也被猎人设了机关。有猎人曾经捉住过软脚鹞,发现这鸟的爪子竟如钢筋一般,其实并不软。
我给李金枝介绍软脚鹞的时候,李金枝已绵软地躺在了我的怀里。我顺着李金枝的身形调整了我的胳膊、我的腰臀和我的双腿,说话的当儿,我还用嘴唇撩着舐着李金枝的发梢。此时此刻,天远地阔,万籁俱寂,人烟渺然,我和李金枝就像一对深逃雪山的狐狸,相互依偎,孤独而充实。
然而很快我就发现,此刻我对爱的感悟与冲动却是一厢情愿的。当我吻过李金枝的头发吻过她的耳廓吻过她的脸颊吻过她的嘴,并且感到浑身的血液开始燃烧的时候,我发现李金枝却在流泪。李金枝目光呆滞地望着天空,眼窝里因为有泪水存过,就粘上了些细碎的雪花。天空上,那只孤独的软脚鹞还在无力地荡来荡去,像一只断线的风筝。
我给李金枝擦了脸,激情却潮水般退却。
那只不过是一只鸟!我说。
李金枝并不理我,依然仰着头看那只软脚鹞。也许是看到了我们停下了,这鸟的叫声更加凄切。
我有些后悔走了这条便道。
李金枝,现在还有个办法救这只鸟。只要我俩紧紧抱在一起,到了半夜,等我们冻僵的时候,软脚鹞会把咱们当成一块石头落了上来!
李金枝没有听出我这是一句玩笑话。或者说,她虽然听出来了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李金枝不再看鸟了,却把哀怜的目光收回来,看我,仿佛我就是一只精疲力竭坠入雪野的软脚鹞。我有些茫然,就想着催李金枝赶路。可李金枝伸出双手猛地箍住了我的脖子,我的头就被重重地拉了过来,抵在她的脸上。我闭上眼睛,感觉李金枝的嘴唇带着湿热的呼吸和黏糊的泪水,疯狂地在我脸上吻过。我感觉自己的脸是一张错误百出的试卷,而李金枝的嘴却是一块万能的橡皮,在交卷铃响之前,正有一阵疯狂的涂改。
雪在我的身下吱吱作响。
雪在我的项背里化成了水。
我对李金枝迟到的冲动措手不及,甚至还感到有些懊恼,可正在这时,李金枝却中止了涂改试卷。李金枝把吻换成了嘤嘤的哭声,像一个预感到不及格的小学生。
这是一次雪原之旅。如果不是在镇北,怕是一辈子都很难遇到。李金枝和我以前的交往,更多的是境遇的相怜和思想的相通,却往往疏于浪漫。而这一天,有广阔的蓝天跟广袤的雪原,有离城的轻松跟回乡的激动,天地之间唯我两人,虽是渺小却也神圣,浪漫本应该紧跟着产生的。
可是,天空中却飘着一只软脚鹞。
那天,我们一路再无话说。
后来返城后,在一次网上聊天的时候,李金枝才对我说,那一天,看过那只挣扎着的软脚鹞,接天的积雪就不再让她觉得刺激,反而让她有些眩晕,她莫名地就感到了恐惧。她恐惧现实,恐惧未来,恐惧理想,甚至恐惧起她和我的关系。李金枝说她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那样的渺小过自卑过,她心里潮潮的软软的虚虚的就直想哭出声来。李金枝说,她和我今生恐怕只能做个软脚鹞,胸怀理想憧憬未来却在现实的厚雪上永远无法起飞的。我读完这话,好像还打了个冷战,心里也潮潮的软软的虚虚的。我想自己也许就是一只软脚鹞。封姑沟出产的后生都像软脚鹞,一旦飞出,就真的不敢落回了,比如宽志,再比如我的舅舅。
那天,网吧里的空调很是温暖,我被李金枝带动着思考起来,却觉得浑身越来越冷。这时候,李金枝又给我发过来一张卡通笑脸,并且劝我说,王来志,有一天你要是真飞不动了,我就把自己冻僵了给你当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