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见封姑沟小学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雪天的夜色青白诡异,封姑沟小学就如凸现荒野的一座孤寺,影影绰绰,似隐似现,惹人联想着神怪狐仙的某样把戏。
校园却熟睡一般安静。积雪像一床温暖的棉被,厚厚地铺在操场上。没有一枚脚印,没有一座雪人,没有孩子们嬉闹过的一丝痕迹。我俩站在大门口,不知该不该在这平整的雪床上踏出第一脚。
我忽然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的存在,也许会把李金枝她妈跟友道叔推向一个尴尬的境地。
放假了!我嗫嚅着,却不敢看李金枝。
还真是放假了!李金枝也不看我,却不见得有我那么紧张。
可是,学生们都回家了,没有课了!可是——
我有些不知所措,却更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感受。放假了,友道叔住在学校还是住回家里都无所谓,可没有了学生们这样一块“遮羞布”,李金枝她妈该怎么办?跟着友道叔吗?这对于我是很难堪的事,对李金枝好像更不公平。
可是什么?王老师以前假期不是也在学校住过吗?再说,住到你王家洼又怎么了?——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别拿学生说事了!
李金枝果然聪明,她猜透了我的心思,可却也并不说透。我怕李金枝误解我,便赶紧闭了嘴。我的心慌慌的落不实,却热热地存上一份歉疚和感激。我闭嘴的同时,就攥紧了李金枝的手。
我们的眼睛在操场上逡巡,最终就盯住了校门右侧的两孔窑洞。两孔窑洞中,用作友道叔教研室和卧室的那间是亮着灯的。窑门旁开着小小的窗户,窗口蒸腾出一团亮黄的雾气,在青白的雪色中,显得格外温暖。看来友道叔假期没有回家,就在学校备着课呢。我为自己冒失的担心感到脸红。
找谁哩?一个小身影从另一孔窑洞出来,轻声地质问我俩。走近了,我认出是莲志。莲志深一脚浅一脚小心走着,手里捏着她的毽子。
莲志也看清了我。莲志见了我很高兴,并且懂事地来接我的行李。李金枝说,莲志,咋不认识我了?莲志不好意思了,扭捏着叫了一声金枝姐。
我问莲志干啥呢,莲志说正给毽子换鸡毛哩;我问莲志你大干啥呢,莲志说正在备课哩;我看了眼李金枝又问莲志,莲志那你阿姨干啥着呢,莲志也看了眼李金枝,说,我姨跟我大一起备课哩。莲志已经把“阿姨”改成“我姨”了。
李金枝激动起来了。李金枝给莲志摆摆手,又给我摆摆手,就蹑手蹑脚轻踏积雪往窑洞挪去。我想李金枝想给她妈来个惊喜的,那么,我也不妨给友道叔来个惊喜。我撂下行李,也蹑手蹑脚轻踏积雪,挪向那面温暖的窗口。
窗户是用白纸糊起来的。白纸上贴着几幅窗花,一幅是大吉逼邪(鸡的喙边叼着一只蝎子),一幅是年年有余(鱼),还有一些花花草草,一看都是我奶的作品。白纸和窗花的颜色还很鲜艳,也没有破损,显然贴上去时间不长,只是所用的糨糊可能是包谷面做的,一些地方已开了缝。
李金枝把耳朵贴在窗户上,想听清友道叔跟她妈的谈话,可因为有其他的声音混杂着,却听不清。李金枝来劲了,她指着跟前的一把扫帚向我示意,我就也来劲了,赶紧折了一截竹篾递给李金枝。李金枝接过篾子,顺着窗棂挑开一张窗纸。一团暖黄的光线从窗户上射了出来,又被李金枝的脸给堵了回去。
他俩都在吗?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李金枝没有吭声,脖子够得更长了。
是在备课吗?
李金枝还不吭声。我着急了,也踮起脚跟伸了脖子想跟李金枝挤着看,李金枝却一下子从窗台上溜了下来,并把我也拽到一边。李金枝红着脸,低着头,嘴里喘出的粗气凝成了一团雾水。
怎么了?
我好奇着,李金枝还不说话,头却更低了。我受到了诱惑,再次跑到窗前。我手把窗棂,再次堵住了那一团暖黄。李金枝拦我没拦住,就又是摇手又是跺脚。
我的眼睛堵住了那孔光亮,却又定在了窗户上。
我的眼睛感受到了明亮,更感受到了温暖。窑洞的中央,正燃着一盆炭火,火上架着一盆热水。炭火烧得很旺,硕长的火苗热烈地舐舔着水盆,盆里的水就咝咝作响,蒸腾着热气将整个窑洞漫成了一座桑拿房。令人费解的是,在火盆的旁边还放着另外一只更大的塑料盆子,满满实实地压着一盆子雪。屋子里温度高,那雪已化成了冰凌的样子。
窑洞里水雾蒸腾着,我看不清李金枝她妈跟友道叔在干啥。我纳闷着,却见水雾扑散开,李金枝她妈从友道叔的床边走了过来。李金枝她妈一手提了个白毛巾,一手拿了只洋瓷碗。走到火盆跟前,李金枝她妈伸出个指头探进热水里,像是在试水温;接着她又俯下身来,在塑料盆里舀了两碗雪,倒进热水中。一团水汽快速蒸腾上了窑顶,屋子里就亮堂出了许多。李金枝她妈把毛巾在水里摆了摆,又走到友道叔的床前。
这下我看见友道叔了。友道叔躺在炕上,脸上正开着快乐的菊花。李金枝她妈微笑着,先是摊开毛巾,给友道叔擦脸,再掀开被子,又给友道叔擦身子。擦到小腹时,她索性把友道叔身上的被子全部掀开,只留下一角盖着友道叔的肚皮。友道叔的身体干瘪黑瘦,像是一截伐倒的老榆树。友道叔的下肢萎缩枯干,却整齐地并着,像一对被拉展了的蚂蚱腿。友道叔双手抓紧了被褥,像要接受手术一般紧张开来。李金枝她妈却不睬,她微笑着,一只手提了友道叔的腿,另一只手卷进友道叔的裆下,来来往往地擦了起来。友道叔很害羞,却也是在笑,脸上的菊花经了雪水的洗润和炉火的照耀,显得分外光亮。
我感觉我有眼泪在往下落。我的眼泪洇湿了窗纸也洇坏了窗花。李金枝她妈折回身摆毛巾时,我才慌忙地溜下窗台。
我对李金枝说了声对不起,却不敢再抬头看她。李金枝吭吭地哭了两声,拳头已雨点一般砸在我的身上。
李金枝她妈出门倒水的时候,看见了我们。她一手一个把我俩拉进了窑里,心疼地说,咋这么晚了才回来,人都快冻成冰了。李金枝看看我,笑着说,都怪他,本来可以走大路的,他偏领我走山道!我急忙辩解,都是你,这条便道本来近出许多,你偏要看那只鸟!李金枝她妈听着我俩理论,只是笑,末了就叮嘱着我们烤火,自己张罗着做饭去了。
友道叔躺在被窝里,因为身体裸着,无法坐起来,他就一直把头抬着,招呼着让我在哪里取来碳加到火里,抽出哪只凳子来让李金枝坐,再倒哪只保温瓶里的水来让李金枝喝。而他自己却只顾盯着李金枝笑,试图要用满脸的菊花来掩饰自己不能起身的尴尬。李金枝偷眼看我,笑,然后说帮她妈做饭去,出了窑门。
友道叔赶紧起身披上棉袄。友道叔把我叫到跟前,要了我的手握进他的掌心,又用这重叠的拳头一下一下去砸他的另一只手掌。友道叔投入地看着我,笑着,并不说话。我就觉得他的样子有些滑稽,像关中戏里的梆子手。我低了头,想想些话题,却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只觉得友道叔的手粗厚湿滑,像经水泡过的一块榆树皮。
友道叔嘴唇翕动着终于要说话了,我的心里就有些紧张。我猜着友道叔又会问我成绩,问完成绩或许会转着弯儿问草琴,要是浩志还没有回到封姑沟的话,他也一准儿要问浩志的。我能怎么回答呢?我能说这半年光景就没见过草琴的影子吗?我能说有一个抢劫之后猴子般逃去的后生很像浩志吗?我回家的原因有一半是因为草琴母子,可我又怕提起他们。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友道叔的大喉结在脖子上滚过之后,他的脸上淡出一朵菊花,却说起了李金枝她妈:
你姨人真好,真的。白天做饭,打铃,升旗,扫地,夜里还帮我查床铺,改作业,伺候我上床。大是一个废人,光屁股撂胯骨的事都得人服侍,也都亏得你姨了。最要命的是,你姨还给我洗澡哩,一个礼拜洗一次,一次都拉不下。你姨天晴担窖水,下雨接雨水,下雪又化雪水;你姨给我洗了脸来洗身子,前心洗完洗后背;你姨说若不然我就会生褥疮。你姨人好,命却苦哇。
友道叔的坦率让我吃惊。然而更让我吃惊的却是李金枝她妈。这个女人,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竟对一个原本陌生的瘫痪男人有过如此大胆如此忘我的付出。我开始不安了。可我抬头,却发现友道叔更是不安更是愧疚。我说,叔呀,上天有好生之德,李金枝她妈来咱封姑沟,本身或许就是注定的因果。再说,人家的目的就是来伺候你的。
友道叔却摆了手,来志,咱是造孽哩,咱受之有愧哩。人家凭啥哩?就凭我侄子是人家未来的女婿?就凭我跟人家的恩人都是教书匠?来志呀,咱这是造大孽哩!大劝过你姨多次,大让你姨回去,要么好好找个人家,要么好好享享清福,大好了歹了就耗在这封姑沟小学。可我劝得多了,你姨就只是哭。来志,你回来好,你跟金枝回来就好,你两个也好好劝劝你姨,让她回家吧!
我鼻子里酸酸的。我把手从友道叔手里抽了出来,替友道叔盖好被子,却不敢再看他。我知道,在友道叔跟李金枝她妈之间,有了某样神圣,某样信仰,某样圣徒般的担待和义务,某样相扶的快乐和慰藉。我想起曾跟同学一起去过的拾德寺。拾德寺在秦岭深处,寺里住着一个老僧。古寺人迹罕至,香火稀落;老僧风烛残年,孤独凄苦。可是,寺里却总有几个女信徒,长年侍奉着这名老僧。她们替老僧化缘做饭,缝衣纳鞋;她们给老僧打扫寺院,收拾禅房。老僧念经,她们给翻着经书;老僧打坐,她们给找来蒲团。她们还给老僧铺床,倒尿,叠被子,扶老僧方便,甚至,她们也给老僧洗澡。她们争先恐后。
在这深山里的拾德寺,是没有性别只有信仰的。我忽然意识到,就在这封姑沟小学的教研室里,也许同样没有了性别只有信仰的。当然,关于性别的故事,比如羞,比如丑,再比如,爱,也是不会再有的。
我这样想着,就觉得友道叔孤独可怜却别无选择,觉得李金枝她妈孤独可怜也是别无选择。然而这样想着,我的心里却一阵释然。相同的信仰最能让人同病相怜,而同病相怜也果真是人类不可或缺的一种美德。
我想到了鼓励友道叔,就说,叔,你的生命就是教书,你就是一个教书机器。可是,机器不运转了就需要修理的,这样才能长期有效地工作。叔呀你知道不,其实李金枝她妈——哦,我姨,像你的生命就是运转一样,她的生命就是修理。她是一个修理工,专修你这样的教书机器的。你俩生命的内容不同,却是互相离不得的!
友道叔愕然地看我,末了,脸上又笑出一朵苦菊。正要说话,莲志端着碗进来了,李金枝端着碗进来了,似乎永远都在微笑的李金枝她妈也端着碗进来了。李金枝她妈问友道叔,你还吃不?
那天晚上,还是三个女人在一起住,我跟友道叔在一起住。脱下衣服准备拉灯,我这才意识到窑洞里一直点着油灯。友道叔说,有的家长抱怨上学费用高,要挟着不让娃娃上学了。他没办法,只好节省日常的开支来贴补孩子们,所以就断了电,不敢再使用电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