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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读书人与乡下人

1957年,作家萧乾被错误地打为“右派”分子,不久接受了一次大规模的批判。回忆批判会场的情景,他的夫人文洁若说:“那是怎样的批判啊,谁的调门最高,谁就是反右的积极分子。颠倒黑白、捏造事实的情况层出不穷,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何况发言者个个都是舞文弄笔的,无不口若悬河。”

在“文革”中,当萧乾被打作“牛鬼蛇神”的时候,一位当年上海《大公报》的工人,如今在萧乾所在的出版社出版科任科员,他突然对萧乾说:“萧乾,你还认得我吗?四十年代你是《大公报》的红人,夹着皮包,穿着大皮鞋,好神气哪!那时我是个小小的排字工人,没有想你还会有今天吧?”

其后,60岁的萧乾下放咸宁“五七”干校劳动,有一次在“双抢”中累得冠心病发作,与几个年龄大些的人同时累倒在地,而这时,有同一干校的人从他身旁经过,却睬也不睬地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一位作家在为萧乾作传记时写道:“有时,他感到阵阵寒心。在干校里,同是知识分子,可是相互的冷漠、无情,却胜过农民。于是,在干校的田地里,他反倒留恋在唐山农场里的生活。那里,他虽然戴着‘右派分子’的‘帽子’,可是与他一起的农民,质朴、敦厚、善良,常常在他最寂寞、最孤独时,用农民最简单而最诚恳的方式,慰藉他苍白的灵魂。那里,没有文坛上的无聊争斗,更没有政治上的肃杀气氛。”

从咸宁回到北京后,萧乾心有余悸地说,知识分子整起人来,可是比什么都厉害的。

然而农民却完全不一样。刚到咸宁的时候,萧乾就住在当地农民家里,当晚房东就喊女儿给打来热气腾腾的洗脚水。萧乾说:“由于口音不同,相互谈话多少要打点折扣,可那份纯朴热情跟冀东的农民毫无二致。又能同老乡一道生活了,我从心坎上感到欣悦。”

同时在向阳湖劳动的画家林锴一家,忆起向阳湖的乡亲依然情感深厚,在向阳湖艰苦劳动的逆境中,让他们感到欣慰的莫过于乡亲的温清。林锴打摆子,乡亲偷偷送来鸡蛋,夫人宋亚芬误食毒蘑菇,乡亲们及时教她洗胃的方法,救了她一命!有人组织批判宋亚芬,乡亲们马上站出来说话了:“老宋对我们好极了!”面对纯朴的乡亲,宋亚芬说,咸宁老乡真是真诚质朴,从不顺杆爬,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敢怎么讲,不像有些干部见风使舵,领导一动员,就做“应声虫”,没有一丝人情味,甚至不讲人格……

和知识分子在一起的时候常常感到心寒,而同农民在一起的时候,却感到欣悦与温暖。

其实,直到今天,每当“五七”战士们忆起当年的向阳湖岁月,最让他们感动的莫过于当地农民的纯朴与帮助,谈起乡亲们感人的故事,几乎每个人都可以讲出一大串,说到动情处,现在八、九十岁的老“五七”战士们还经常热泪盈眶。牛汉的后来还专门为咸宁写了一幅字:“向阳湖使我有了真正的乡情”。

刚到向阳湖的时候,43岁的杨志一正患着严重的肝病,由于怕传染,他单独住在钟家湾的祠堂里,负责看守堆放在那里的生产工具。病痛的折磨,独处的孤苦,杨志一心情的苦闷可想而知。这时候,钟家湾的钟大爷一家向杨志一伸出了温暖的手。钟大爷懂得一些治肝病的土方,他们到向阳山、红旗山采些灵芝、何首乌回来,然后由钟大娘在家中熬好,让儿子木金送给杨志一。木金喜欢打鱼摸虾,每次将鱼虾弄回来做熟后,总不忘给祠堂里的杨志一送去一份。而给杨志一送开水、热水,帮他热冷饭冷菜就更是天天要做的事了。在人生最困难孤苦的时候,向阳湖一户农家送给了杨志一无言的大爱,直到三十年后,杨先生给钟家的信还情真意切:

“木金:今天是农历十一月十五,再过一星期,也就是下星期日,农历十一月二十二,是我最喜爱的孩子四十六周岁生日,所以,这几天,我特别想念你。如果向阳湖离北京很近,到那天,我一定在我最喜爱的孩子身边,和你干几杯酒!”

“木金:自从九月中旬在长沙火车站和你分别以后,我一直在想念你和乡亲们,常常梦见你——我最爱的孩子,这也许是年纪老了的原因,总想和孩子在一起。”

如果没有一份纯洁的真情常留心底,杨先生的信中何以数处有“我最喜爱的孩子”这样浓情的表达?

让人感到遗憾的是,这个十分重情的杨先生,在肝病痊愈以后,与陈白尘同住在茫茫湖区的一个工棚里。按说,同为知识分子,一同下放劳动,又同住一无人区,应该是相怜相惜,相互帮助与照顾,成为很知心的朋友。可是,情况恰恰相反,据陈白尘向阳湖日记记载,两人住的湖区离食堂很远,可是,年轻一些的杨很少去打饭,倒是陈经常打回来给他吃,他对陈的态度也不大友好。有一回,有人批评陈白尘把饭倒了,在一旁的杨一声不吭,其实那饭菜是他自己倒的,不干陈白尘的事,但他并没有解释一句。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但事实却是活生生的。

牛汉先生在回忆向阳湖“五七”干校岁月时,说道:“舒芜写大字报,很长,贴在院墙上,揭发批判胡风。绿原写了检讨。”“有一天批冯雪峰,时间是晚上,在露天空场上。社里外文编辑部的程代熙真可怕,慷慨激昂,没完没了,说得很长。具体说什么忘了,记得的是雪峰本来在前面坐着,他断喝一声:‘站起来!’雪峰就站起来。”

乡亲的纯朴与知识分子的冷漠无情形成鲜明的对比,不由得让人深思。

中国的文化人,在那个特殊年代体味着特别的滋味。一直以来,他们以知识为荣,可是,时代的大逆转让他们突然间成了遭人唾弃的对象,成了被打倒的对象。每个单位硬性指标的“右派”任务,为了自保,读书人不惜拼命地把身边的人说成右派。残酷的批斗,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们又不惜“痛数”身边人的“罪过”,虽然他们知道,那都是主观推断的,甚至是捏造的。当然,也有些人在上级的蛊惑或者声势浩大的运动迷住了双眼,糊里糊涂地把怀疑的目光盯向周围的同志……于是,恶性循环就这样蔓延。

韦君宜在她的《思痛录》中说,最让她感到痛心的是,当她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走过以后,转眼又不自觉地“捏造”起别人的罪过来,而且那么认真、执着,甚至歇斯底里。萧乾本人承认,在“文革”中,他也吸取“反右”运动的教训,为了保护孩子,在公共场所“使劲地大声反修”。

与读书人比起来,乡下人却显得单纯得多。他们不管陈白尘是什么问题人物,直觉告诉他们,这是个好人,家里有什么如吃的,就要请他到家里吃饭;他们不管臧克家戴着什么帽子,看到他女儿可怜的模样,就是要塞给她一点吃的;他们也不管“五一六”分子错在哪里,他们只是看不下去把人关起来打,就是要出面说句公道话。

读书人与乡下人,的确很不同。难道书读得多了,思维丰富了,心思多了,心里的小九九反倒多了?乡下人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他们不懂得更多的理论,谈不了更深的道理,他们凭直觉看人,凭良心说话,他们心无城府,有什么就表达什么。

读书人与乡下人,的确很不同。读书人即便下放干校劳动,还带着一份可观的工资收入。虽然知识一时不受待见了,心底都还渴望着回去操弄着本行。乡下人终日与土地为伍,维持温饱就皆大欢喜。如此说来,读书人有了患得患失的资本,倒不如乡下人反正一穷二白来得轻松。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乡亲们穷得连双袜子都没有,就谈不上怕失去什么了,而读书人怎么着还要想方设法保护正穿在脚上的皮鞋。不是吗?

读书人与乡下人,的确很不同。乡下人穷得叮当响,却把家里最好的房间让给读书人住,最好的饭菜拿出来给读书人吃,谁要说给他们一分钱,他们准跟你急!读书人几乎都承认在精神上依赖过向阳湖的乡亲,可是,用真正的行动帮助过乡亲的还不多见。

读书人可以和农民建立亲密无间的友谊,却不能与同屋的另一个读书人同病相怜。

其实第一个让萧乾寒心的就是大读书人郭沫若。当年萧乾因为一篇文章批评人们“称公称老”,不小心开罪了正被人称作“郭老”的郭先生,于是遭到猛烈抨击。那个时候的郭沫若,可没想到萧是一个多么有才华的作家,一个多么爱国的归国华侨,他满脑子的全是萧对他的“不尊与不敬”,他得给萧一点“果子”吃。

为什么没有英雄相惜?为什么读书人就这么“小气”?

如果说向阳湖文化是反思文化,那么值得反思的东西其实很多,当然也包括当时普遍受到同情的文化人。

我们不否认,在读书人中间也存在很多相互关爱的感人故事,比如女作家丁宁,在向阳湖被安排发言,要求她深挖《黄河大合唱》作者张光年的“反动思想”,她就拒绝做这种违心事而遭到批评。面对“五一六”分子的遭遇,她提醒他们不要“屈打成招”。在萧乾作为“右派”遭到批判时,冰心只说“不要忘记了,你从小就是个苦孩子”,没有直接批评反而巧妙地“保护”着他。

但是,相对于那个时代与环境的需要来讲,这些关爱是明显乏力的,反倒一些欠缺理性的相互攻击造成了许多伤害,相互间的明枪暗箭增加额外的精神负担。如果相互间多一些理解与包容,多一些帮助和关爱,那种相互取暖的感觉一定让知识分子的整体状况会好得多。况且,既然是一个针对知识分子的时代,知识分子相互团结起来,不也是无言的反抗吗?

萧乾晚年写说,他要努力地写,要让当年那些攻击他的人看看,萧乾到底是怎样一个堂堂正正的人?那种受到伤害的阴影,伴随着他的一生。

我们无意于指责什么人,但我们不能不反思!我们可以找出多个理由,为当时读书人的相互冷漠作出解释。但是,如果我们因此停止反思,我们失去的将会更多。无情的事实需要我们呼吁:书读得多了,知识多了,思想多了,但永远不要丢掉了为人厚道、朴实的本能。这一点,乡下人倒成了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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