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两口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相处,一个律师一个作家,平时各忙各的,回家也是冷战,可有时候又温存一番,应该说苏青对李钦后还有着很深的感情,这年又怀了个孩子,生下来后欣喜若狂,是个儿子!
可惜此时太平洋战争爆发,小鬼子对同盟国正式宣战,上海滩的租界也被日本兵控制,李钦后的律师事务所被迫关门歇业。
危难时刻见真情,两夫妻终于和好,可李钦后没了收入,家庭经济很快陷入困局,小女儿也因患上急病夭折。除了大女儿在宁波爷爷奶奶家外,老公和三个孩子一个保姆都得靠苏青写作来维持生计,苏青回忆道:“日间我带领两个孩子,晚上写文章,稿费千字二三十元不等,我常常独坐在电灯下一直写到午夜。暑天的夜里是闷热的,我流着汗,一面写文章,一面还得替孩子们轻轻打扇,不然他们就会从睡梦中醒来,打断我的思绪。等我写完已经快要到五更了。”
在苏青为了这个家庭疲于奔命的时候,丈夫李钦后居然与邻家主妇勾搭到了一起,对方老公捉奸后羞愤难当离家而去。苏青得知此事后对丈夫彻底失望了,提出离婚。李钦后先是不同意,分居了很久之后,眼见老婆文名日盛,甚至得到上海一干“达官贵人”的青睐,再也不敢嚣张,灰溜溜接受了离婚协议。
十年婚姻,就此了断。失去了爱情,苏青无可慰藉,几乎偏执地要孩子的抚养权,结果法院判给了她三个孩子,二妹、三妹和小弟。
李钦后尽管仍在上海滩混着,却从苏青的世界里面消失了,因为苏青接下来认识的人档次越来越高——尽管都是些汉奸。
多年后新中国成立,李钦后因其才学谋到了一份法院的工作,后因贪污罪遭到枪决。
·以小说扬名·
要说苏青的丈夫还真是人品不端,妻子带着三个孩子过生活,他居然很少给抚养费。苏青在上海滩过得很艰难,当时有两个选择摆在她面前,一是回宁波娘家靠亲友接济,二是到抗战后方找一些文坛前辈提携。
苏青最终选择留在上海,因为在她眼里乡下只有愚蠢的男子、丑俗的妇人、脏的牛、荒凉的山。抗战后方没有可靠的亲友,男人们都靠不住,根本没必要做指望。再者,三个孩子怎么办?
好强的苏青决意在上海滩扎根,不依靠男人,她曾冷漠且骄傲地对人说,“我家中的一颗钉子都是自己买的!”仅凭着手中一支笔,苏青拼命地写稿挣钱。
在国难当头的年月,苏青的文中却没有民族大义,她没时间也没精力思考那些大问题,笔端关注的只是孩子与家庭。同样出身在书香门第,张爱玲的文字华贵而苍凉,苏青则市侩且泼辣。
其实,离婚后的苏青也曾想重组家庭,她曾结识一位颇为富有的对象。有一次当她与男友吃饭时,她的三个孩子站在门口张望,不敢上前。苏青十分感伤,泪花翻涌,饭吃了一半就草草离开了。她怕再婚后,儿女们会受苦,坚持不再婚,因为“与其让人家占我的便宜,宁可让自己的小孩占我的便宜”。
《论语》杂志的前主编陶亢德是苏青的伯乐,如果在抗战中老陶去了抗战后方或者远遁欧美,也许历史会冠其以“爱国作家”之类,悲剧的是他留在了上海滩,更不幸的是被日本人相中,参与了汉奸文化协会。
苏青的眼中只有恩义,不论是非,她在散文中剖析自己“据说艺术家之类是应该‘爱惜羽毛’的,但我实实在在却只求果腹,换句话说便是‘吃饭第一’,试问身先不存,毛将焉附?”她曾想与老陶走的更近,陶亢德爱怜才女,始终发乎情止乎礼,两人便仅仅是在精神层面的交流。
能在文坛成为传奇,苏青无疑受到了陶亢德的鼎力相助,在日本人的掌控下,上海滩期刊行业可谓百花凋零,唯有谈论风花雪月的《古今》杂志一枝独秀,该刊创办者朱朴,是陶亢德的老友、汪伪交通部次长。
在老陶的推荐下,苏青在《古今》上发了第一篇文章《论离婚》,为天下所有受到欺凌的女子代言,还具体写出女性想做“娜拉”之难:“十八九岁的娜拉跑出来也许会觉得社会上满是同情和帮助,二十八九岁的娜拉便有寂寞孤零之感,三四十岁的老娜拉可非受尽人们的笑骂与作弄不可了。”
此文一出,上海滩的汉奸们对这位胆大的女性顿时生了崇拜之心,好泼辣的性子。伪上海市长陈公博尤为欣赏,朱朴便点拨苏青,说你带着孩子不容易,要是攀上陈市长这棵大树,以后就不会为生活发愁了。
也许是苏青觉得自己的确很艰难,也许是为了应付当局形式,她真把陈公博吹捧了一番。仅仅从文字上看,还真是情真意切,比露骨的马屁显得有水平多了。
陈公博投桃报李,将苏青弄到政府部门上班,还把她介绍给了周佛海、周作人等汉奸界知名人士。
单身的女人容易受领导们的关注,更何况是单身的才女。可苏青必定是带着三个孩子的单身女人,因此关于她的绯闻便传得沸沸扬扬,甚至有人给她起了个外号:“文妓”。
不可否认,苏青渴望得到爱,可围绕在身边的男人都当她是个避风的港湾,而不是航行的终点,她写道:“他们离开我,就回家休息了。他们有妻,有孩子,怎肯放弃他们的已经建筑起来的小家庭呢?他们对我说那是没有办法……我恨他们,恨一切的男人!我是一个如此不值得争取的女人吗?”
乱世中的女人显然会遭到更多的社会压力,苏青愤懑:“红颜若不薄命,这红颜往往不为人知;薄命若非红颜,其薄命也被认作平常……历史学家是最势利的,批评女人的是非曲直总跟着美貌走。难道不漂亮的女人薄命都是活该,只有红颜薄命,才值得一说再说,大书特书吗?”
苏青试图反抗“玩弄男人”,但她也很清楚“一个女人要玩弄男人是不可能的”,“我这才佩服欢场女子敲竹杠的手段,没有爱还必须,给人玩了还有金钱补偿,自己不聿是良家妇女,人家不好意思给钱,也乐得不给,但爱情也仍是没有的。如果我一样要花钱,他也许宁愿追求红舞女去了。想到此处我不禁又气又难堪,用力揪自己的头发,恨不能把自己给毁了”。
流言飞语不是说“文妓”么,索性竹筒倒豆子,将自己的情感经历一一写出来。心中藏块垒,笔底起波澜,苏青决定“说我所要说的话,写我所要写的故事,说出了写出了死也甘心。我把自己的生活经验痛快地写,一字一句,说出女人的痛苦,有时常恨所有的形容字眼不够应用”。
1943年,苏青的代表作、自传体小说《结婚十年》正式连载,通过女主角“青妹”的不幸遭遇,折射了旧时代受到新教育之女性对婚姻的无奈:父母之命不敢违抗、对心仪的男同学不敢表白、当上少奶奶空虚无聊、生下女孩又遭公婆白眼。
苏青以女性的角度看待新旧思想的冲突,折射社会变迁,表达普通职业女性务实而不避利的特点,充满了女性的自觉、迷惑和焦虑。这些都足以引起社会学家的关注。
她又适时地提出“婚姻取消,同居自由”的观点,甚至毫不避讳大谈性问题,许多关于婚姻生活中女性性心理的真实描写,又能引起意淫男的联想。她写婚外恋,写离婚后带着孩子与各种男人打交道,感慨独立人世之不易,在社会上始终需要依托男人的全部感受。也能激发女同胞的共鸣。也就是,综上所述,苏青彻底红了,到1948年底,这部小说出版达18版之多,并不逊色于张爱玲的《传奇》。
苏青在《结婚十年》的后记里面阐述了她离婚的原因。一是丈夫拒绝给生活费,二是夫妻分床睡。她在文章之中写道,“二十岁的女孩离婚是出于女孩的过失,三十岁的女人离婚肯定是女人提出来的”。但她也流露出曾盼望丈夫回心转意,软言相求于他,可是李钦后就是不低头,苏青在《结婚十年》后记里面说“故事之中的男女主角本可以不离婚,他们本无大恶”。
·非议与暖昧·
1943年10月10日,在周佛海、陈公博等高级汉奸的资助下,苏青挂帅成立“天地出版社”,旗下品牌《天地》月刊在上海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160号601室挂牌开业。
江浙甚行商贾之风,苏青既受到过书香门第的熏染,又自幼观摩前辈行商,因此练就了精明能干的头脑,《天地》刚创刊时,苏青写稿、编辑、校对、印刷、发行一手抓,刊物一出便脱销,苏青在《做编辑的滋味》中自豪地写道:
第一期原印三千,十月八日开始发售,两天之内便卖完了。当十月十日早晨报上广告登出来时,书是早已一本没有,于是赶紧添印两千,也卖完了。
苏青也许在政治上有污点,毕竟依仗汉奸不是件光荣的事,不过她的确能干,散文、小说、时评都写得相当漂亮,在文化界颇受推崇。她还把活跃在当时上海滩文坛的一系列名流请来压阵,如周作人、胡兰成、谭正璧、秦瘦鸥、张爱玲、纪果庵、柳雨生等。在日本的控制下这群文人不敢谈民族大义,只能唱唱《后庭花》,粉饰太平。
为了拉拢作者,她向周作人讨张签赠的全身照,登在杂志上,既做广告又讨周作人欢心;为了稳定客户,她特意推出八折优惠杂志预订,逢年过节还弄点“买一送一”的活动,加质不加价;为了扩大影响,她经常在杂志上设置一些“话题”让读者参与,譬如“女人是否要靠男人”“婚外恋存在合理吗”之类,每次都能激起街头巷尾大妈大嫂的讨论。
另外,为了争取发行的折扣,苏青甚至亲自扛着杂志到马路上贩卖,与小贩讨价还将,甚至写了篇文章《谈折扣》,将出版行业的潜规则全部挑破。
苏青的泼辣让很多人大跌眼镜,作家周楞伽曾奚落:“宁波女人,比男人还厉害!”还写了一首打油诗调侃:“豆腐居然吃苏青,血型犹太赐嘉名”,意思是苏青比犹太人更精明。
作风干练的苏青自然生气,拿周作家耳背口吃攻击:“你耳聋,一张嘴又说不清楚。”有圈子内朋友说苏青攻击人家生理缺陷,没作家胸襟,不够大度。苏青才不管:“情愿不当什么女作家,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苏青相当张扬,赚钱时锱铢必较,花钱时吝啬抠门,行文时肆意汪洋,讲话时口无遮拦。
是年上海滩发生一起命案,妻子周氏因不堪丈夫吃喝嫖赌抽败光家产、屡屡殴打她,心一横杀夫碎尸。周氏在审判时供认不讳,只是悲叹自己命苦,后来被判处死刑。苏青觉得判决不公,提笔狂骂审判长,以《为杀夫者辩》为周氏鸣不平,结果导致主流非议;苏青却毫不相让,又写了《我与詹周氏》再次抗争。再说苏青口无遮拦,《秋海棠》的作者秦瘦鸥体胖,苏青见了便笑嘻嘻问:“老秦,你不是叫瘦鸥吗,还那么胖?不如改名叫肥鸭算了。”她说起冰心,也是十分刻薄:“从前看冰心的诗和文章,觉得很美丽,后来看到她的照片,原来非常难看,又想到她在作品中常卖弄她的女性美,就没有兴趣再读她的文章了。真是说也可笑。”同为女作家的潘柳黛,苏青有点看不惯其作派,潘腰粗面黑,苏青笑谑她:“你眉既不黛,腰义不柳,为何叫柳黛呢?”
圣人古训“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被苏青一改,成了句豪放女名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台湾学者实斋在《记苏青》一文提道:
除掉苏青的爽直以外,其文字的另一特点是坦白,那是赤裸的直言谈相,绝无忌讳。在读者看来,只觉她的文笔的妩媚可爱与天真,绝不是粗鲁俚俗的感觉。在她最近一篇文章中,有一句警句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经她巧妙地标点一下,女人的心眼儿透露无遗了……
一个小女子,闹得上海滩的男人们个个荷尔蒙失调,无论骂她贬她吹她捧她,苏青依旧我行我素。小报攻讦说她的作品色情,人品有问题,爱财如命,苏青在杂志上坦言:
至于不肯滥花钱,那倒是真的,因为我的负担很重,子女三个都归我抚养,离婚的丈夫从来没有贴过半文钱,还有老母在堂,也要常寄些钱去,近年来我总是入不敷出的,自然没有多余的钱可供挥霍的……至于讨书款,我的确是一分一厘一毫都不肯放松的,这是我应得之款……
谈起苏青与胡兰成、张爱玲两口子的交情,也是源于她的杂志《天地》创刊号上,张爱玲发表了一篇散文《论语言不通》。后来苏青觉得张爱玲很有才华,便再次向其约稿,张爱玲又写了一篇小说《封锁》,发在《天地》的第二期上。
才子胡兰成是《天地》的签约作家,正是看到张爱玲的《封锁》对其发生了浓厚的兴趣,通过苏青,胡兰成认识了才女张爱玲,后来三人纠缠了很久。
苏青显然对胡兰成有好感,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中曾提到过两人的暖昧情感:“我去信问苏青,这张爱玲是何人?她只回答是女子。及我去上海,一下火车去寻苏青,苏青很高兴,从她的办公室陪我上街吃蛋炒饭,随后到她的寓所。我问起张爱玲,她说张爱玲不见人的。问她要张爱玲的地址,她也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写给我。”胡兰成想了解张爱玲,苏青不是很高兴,甚至不想将张的地址告诉他,可见苏才女一定对胡才子有意思。后来胡兰成又说“当初有一晚上,我去苏青家里,恰值爱玲也来到。她喜欢也在众人面前看着我,但是她又妒忌,会觉得她自己很委屈。”张爱玲为什么会觉得“妒忌”和“委屈”呢?是不是也感觉到苏青与胡兰成有啥不对?
女人是很敏锐的,后来苏青在《结婚十年续》中写了一个叫“谈维明”的风流才子,研究者均认为这哥们儿就是胡兰成。谈维明与女主角“苏怀青”有过鱼水之欢,但始终没能走到一起。
撇开情感因素,胡兰成对苏青的作品很是欣赏:“承她送了我一本新出版的《浣锦集》,里边的文章我大体读了,觉得是五四以来写妇女生活最好也最完整的散文,那么理性的,而又那么真实的。”
·闺蜜张爱玲·
1944年是苏青与张爱玲交往最频繁的时期,俩才女在上海滩文艺界齐名,当时有家报纸特意对二者做了个访谈,内容无非是关于妇女、家庭、婚姻等。两人都是女权捍卫者,张爱玲华贵冷漠,苏青泼辣热忱,前去采访的几个编辑时而惊艳于张爱玲的精辟分析,时而震撼于苏青的胆大前卫。
文字上旗鼓相当,性情上棱角分明,中间夹了个胡兰成,苏张俩姐妹相互欣赏的同时也斗斗气。
张爱玲对苏青的印象是“本性忠厚,她愿意有所依阿,只要有千年不散的宴席,叫她像《红楼梦》里的孙媳妇那么辛苦地在旁边照应着招呼人家吃菜,她也可以忙得兴兴头头”。后来因为胡兰成闹得不欢之后,张爱玲又说“如果说她同我不过是业务上的关系,她敷衍我,为了拉稿子,我敷衍她,为了要稿费,那也许是较近于事实的,可是我总觉得,也不能说一点感情也没有。”
即便不提胡兰成,就人生观而盲,苏青与张爱玲也有着很大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