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大户人家出身,自幼受到良好教育且衣食无忧。可成年后的苏青是一个带着三个孩子讨生活的母亲,在她的眼里社会是残酷的,生存需要靠自己的拼搏。“我很羡慕一般的能够为民族国家、革命、文化或艺术而写作的人,近年来,我是常常为着生活而写作的。”而张爱玲其出身是清末仕宦之家,祖上存下来的房产地皮几辈子也花不完,因而改不了的奢华傲慢“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苏青主办《天地》杂志的时候,几乎每期都有张爱玲的作品,而且张爱玲还时常应邀为其配图,苏青写的一篇《救救孩子》,题头即有张爱玲的画,《天地》第11期到14期的封面都是张爱玲设计的,画面有天有地,与杂志名相称,天上有几片云,地上仰卧着的大概是一尊佛的头颈,简洁而浪漫生动。
直到张爱玲和胡兰成的“惊世之恋”浮出水面后,苏青仍然是一个人,才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她在后来的《续结婚十年》中,毫无顾忌地记下了女主角苏怀青与“谈维明”的一段性事对话。
谈维明激情过后问:“怀青,你满意吗?……你没生过什么病吧?”
苏怀青深感侮辱,笑道:“我是不满意,在我认识的男人中,你算顶没用了,滚开,劝你快回去打些盖世维雄补针再来找女人吧!”
苏青与张爱玲的交情不浅,可在后来的自传体小说中偏偏没有给张爱玲留一个角色,还讽刺胡兰成“性无能”,着实吊诡——很难说不是苏才女故意对张爱玲暗示。
在粗犷嚣张的苏青面前,张爱玲可谓是吃了个哑巴亏。
·周旋男人之间·
苏青是个实在的小女人,始终需要男人的呵护“女朋友至多只能懂得,要是男朋友才能够安慰”。少女时代她的梦想是像《三国演义》中赵子龙一样白衣飘飘的英雄,长大后的理想爱人则普通得多:比她大,比她强,有男子汉气,即使官派一点也不妨,还要有点落拓不羁……
胡兰成被闺蜜张爱玲抢走了,苏青很快又有了新的精神寄托。她在自传体小说为其取名“赵瑞国”,形象是“胖胖的绅士”:
“他的头发是稀疏的,齐往后梳,显得整洁而大方,咖啡色的西装,质料很高贵,式样也适合身材的”。“他是英伦留学生,遍游欧洲各地,性情温和,举止彬彬有礼”,“他常回忆过去,茵梦湖畔的恋爱故事,他说他曾爱过一个异邦女儿,只为差于启齿求婚,他常常自渎,后来性机能便衰弱了。”
后世学者刨根究底,终于挖出这喜欢躲在被窝里面打手枪的哥们儿的原型——周化人,千万别联想到周树人、周作人、周建人等。周化人祖籍广东化县,跟浙江鲁迅三兄弟没丝毫关系。周化人早年留洋,后附汪投敌,历任汪伪政治会议秘书处宣传组组长、铁道部常务次长、新国民运动促进委员会上海分会委员、上海市第一区行政督查专员等。
苏青在自传小说中描绘,女主角苏怀青与“性机能衰弱”的赵瑞国更多是精神的爱。而赵瑞国是抱着“苏怀青能生孩子”的目的与之相处,显然是把女主角当生产机器。“苏怀青”恰恰相反,看中的是赵瑞国“阳痿”不能生孩子。
回到现实中,苏青生了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已经很疲倦了,她说“一个女人如果不能控制自己的子宫,又如何控制男人呢?”
赵瑞国不愿意和妻子离婚,因为那样会有损他的形象,又指望着苏怀青能为他生孩子——苏青很聪明,不会傻到那份儿上,也许这是两人最终分手的原因。
小说中的赵瑞国离开了苏怀青,原因是“忙于政务”,走时为其留下一笔钱。苏怀青很恼火,觉得赵玷污了她的感情,她撕了那张支票。
“赵瑞国”最后去了哪里呢?苏青的另一个蓝颜知己姜贵在《我与苏青》中提到过周化人——“苏青和周化人的关系,有甚于公博。苏青常常挂在口上的人物,陶亢德之外,便是周化人了。周化人患有某种隐疾……他常带着保镖请她到外面去吃饭。”抗战胜利之始,“周化人留一张条子在房里,一去渺然。”
1945年9月,日本在中国南京签订投降书,8年抗战结束,沦陷区的人们迎来了久违的阳光。可对苏青来说,上海滩纸醉金迷的日子即将远去,老朋友逃的逃抓的抓,手上的杂志也办不下去了。这年11月出版的《文化汉奸罪恶史》,列出胡兰成、张爱玲、张资平、谭正璧等16位文化汉奸,苏青榜上有名。
胡兰成与张爱玲选择沉默地离开,苏青却不服气,撰文在《关于我》一文中辩解:
我在上海沦陷期间卖过文,但那是我“适逢其时”,亦“不得已”耳,不是故意选定的这个黄道吉日才动笔的。我没有高喊打倒什么帝国主义,那是我怕进宪兵队受苦刑,而且即使无甚危险,我也向来不大高兴喊口号的。
我以为我的问题不在卖文不卖文,而在于所卖的文是否危害民国的。否则正如米商也卖过米,黄包车夫也拉过任何客人一般,假如国家不否认我们在沦陷区的人民也尚有苟延残喘的权利的话,我就如此苟延残喘下来了,心中并不觉得愧怍。
苏青认为自己写文章讨生活跟黄包车夫拉客人、商店做生意一样,只是为了在乱世中生存而已,无所谓爱国卖国,但在胜利后的大肆征讨汉奸浪潮中,苏青的辩驳难免无力,但生性犟强的她不服气,再次抗议:
我投稿的目的纯粹是为了需要钱!
而且我所能写的文章还是关于社会人生家庭妇女这么一套的,抗战意识也参加不进去,正如我在上海投稿也始终未曾歌颂过什么大东亚一般。
如果仅仅是“抗议”也罢了,她甚至攻击地下文化工作者:
虽然在笔名的掩护下,我们也略能窥到他们的真面目。但考查他们的工作成绩,除了钻过防空洞外,也并未做过其他的什么地下工作。
苏青很不服气,鬼子的飞机来了,你们那群“爱国文人”不一样躲进了防空洞?除了用个化名十分隐晦地骂骂汉奸,又做了啥伟大的功绩呢?
上海滩的大爷都不再是那个大爷了,苏青还是她苏青,依旧不改率性,她甚至去老虎桥监狱探望周佛海,为之潸然泪下;得知陈公博的死讯后,更感叹道:“我回忆酒红灯绿之夜,他是如此豪放又诚挚的,满目繁华,瞬息问竞成一梦。人生就是如此变幻莫测的吗?他的一生是不幸的,现在什么都过去了,过去了也就算数,说不尽的历史的悲哀呀。”
·最后的孽缘·
实际上,苏青也有不少文章写出了战乱下民众的苦难,如《上海事件纪念》中逃难的人群,《救救孩子》中在隆隆炮声下分娩的女人……但她的认识并不“深刻”,思想也没升华到“赶走侵略者、民族才有救”的高度,正如她也不高唱大东亚共荣一样,她只是以家庭妇女的笔记下了自己见到的一切。
多年以后,文化界对苏青有了比较公允的评价:江荣在《拂去尘埃读苏青》中说:“40年代前期的上海,时代特殊,环境复杂,在那个环境下活动,若无清明的国家、民族意识,若无坚强的意志以及有保障的生活来源,很容易沾上腥气。”北大教授戴锦华认为:“(苏青)只是在一种男性行为的压抑之下,在一种死寂的女性生存之中,道出的一种几近绝望的自虐自毁性的行为。”柯灵也说:“抗日救亡,理所当然是主流。除此以外,就都看做是离谱、旁门左道,为正流所不容……”
台湾烛微先生披露:其实抗战后虽然文学界将苏青定为“汉奸”,可当时的南京政府并未正式调查苏青,后来还有某大报编辑请其改换笔名编副刊。烛微还说:“她所叙述的一切,坦白而直率……使人对当时的上海的混乱环境有比较清晰的印象。”很多作家都改了笔名,而苏青就是不改,她一直认为自己没啥过错,她觉得自己成不了民族女英雄,也做不了进步女青年,只是想在乱世中养大三个孩子……
尽管还想抗衡,但苏青内心有些惶恐,一是担心有人看不惯她,将她弄到监狱,二是经济上陷于困窘,她积攒的钱被政府强迫着兑换成法币了,几乎倾家荡产。
没了钱,苏青不得不将家搬到蓝思安路,那里是贫民区,住着很多风尘女子,有人讥讽“苏青与妓女本是同行,现在住一起也是相得益彰”,苏青立马反驳:一个靠卖淫来养活孩子的女人,在我看来不啻是最伟大的神圣的聪明人中的一个。
没有男人照顾,苏青和孩子们的日子过得紧巴巴,这时她身边出现了一个“有地位”的人,也就是她《续结婚十年》中的“谢上校”。
小说中的谢上校出身军旅,也擅长文字,抗战胜利后到上海结识了才女苏怀青。这位“谢上校”又是哪路神仙呢?
据台湾的蔡登山先生考证,谢就是姜贵(1908-1980),本名王意坚,山东热血青年,早年加入国民党,1937年将妻子安置于重庆后,抗战从军。抗战胜利时已是汤恩伯部下一名上校,参与了上海接收,在这期间他认识了苏青,不久同居。
当时上海小报《东南风》还刊登了这样一篇文章:“……近闻汉奸苏某多告复活,久寂思动,结识一某军人作其保镳,拟办一白话旬刊,其通讯处为静安寺路某弄,大肆宣传,毫不知耻,诚怪事也。”
姜贵在1946年辞去军职,于上海出任中国工矿银行总管理处秘书,兼永兴产物保险公司业务副理。1948年12月举家到台湾,经商失败后迷上写字,小有成就。姜贵在自传小说中写过一个叫“苏白”的女子,经历与苏青一模一样:性情泼辣,曾写了篇自传体小说《离婚十年》、把“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改为“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文中写道:“对于苏白,说老实的,我已渐渐着迷。她是南京伪府陈(暗指陈公博)的一碟青菜,却是我的山珍海味。……总之,为了和苏白方便相会,我决定弄个房子。……周君先带我去看看,我又带苏白去看看,中意,一个晚上,就住进去了。”
而苏青在《续结婚十年》中对“谢上校”的金屋藏娇有细腻的描写:
有一天,他忽然对我说,有人送给他一幢接收下来的房子,他是不久要回部队的,房子空着没有用,不如送给我去住了吧。女人大都是贪小利的,我也自然不能例外,嘴里尽管说:这怎么好意思呢?心里也不免觉得高兴……
就在一个下着毛毛雨的傍晚,他坐着一辆小汽车来接我去了,汽车穿过许多湿淋淋的街道,他欲语又止,我含笑凝视着他,等他说出话来,最后他这才怪抱歉似的一字一句说道:“那房子……必须用我的名义才可以接收下来……所以……只得……对他们说……说……你是……”
“说我是怎么呢?”我恐怕房子有问题,不禁焦急地问。
他俯首不语,半晌,这才抬起头来向我告罪道:“我很抱歉,好在我明天就要回去了,我只好对他们说你是我的太太。”
我骤然觉得脸热起来,把眼光移开,他却独自微笑了。
小说中的苏怀青以为谢是真心对她,以身相许,结果发现谢只是逢场作戏,后来谢给了苏一笔钱,潇洒离开。苏怀青相当拮据,接受了谢上校的钱,发出感叹:一个男人要一个女人是因为钱,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割断关系也是因为钱,出了钱便可以洗清罪恶,就此永远无愧于心了。
现实中的苏青,则是被姜贵玩弄了。
·花落人亡两不知·
1949年5月,上海解放,许多知识分子去了港台或海外。苏青却固执地留了下来,对友人的邀请她一一谢绝,说自己的家在上海、根也在上海。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上海市文化局戏剧编导学习班招生,苏青也报了名,想通过学习在新政权里谋一份新的职业。
鉴于她的“历史问题”,文化局没有录取她,后来还是夏衍出面说项,苏青才得以进入学习班。
苏青有着深厚的国文功底,毕业后就被分配到了由尹桂芳任团长的“芳华越剧团”工作。此后的几年年,苏青兢兢业业,创作了很多优秀的越剧剧本,如《江山遗恨》、《卖油郎》、《屈原》、《宝玉和黛玉》等。
1954年5月,由苏青编剧的《屈原》首演,演员获奖了,音乐获奖了,偏偏剧本没获奖,因为“苏青”这个名字实在让剧团觉得尴尬。更具黑色幽默的是,苏青编剧的《宝玉与黛玉》在京、沪连演300多场,场场爆满,创下剧团演出的最高纪录。
已经到了不惑之年的苏青少了昔日的傲气,默默接受了生活带给她的一切,曾经风头无两,何必在乎现今点滴浮名?在敏感的时代,什么都是浮云。可惜收敛性格并没给她带来好运,她在改编历史剧《司马迁》时,为更好地塑造司马迁的形象,真诚地写信向复旦大学教授贾植芳讨教。接着,1955年爆发了“胡风事件”,贾植芳被打为胡风分子,有人在贾家发现了苏青的那封信,苏青因此受到牵连,被关进了上海提篮桥监狱。
等到查清她的确与贾植芳只是在做学术上的探讨,在监狱待了一年半的苏青才被放出来。
接下来的历次运动,苏青更是饱受折磨,她失去了工作,疾病缠身却无钱看病,向自己的几个孩子求助,对方却与她划清界限。苏青的大女儿李崇孟生活在温州,从小是祖父母养大的,对苏青感情较冷漠;二女儿李崇善,苏青很不喜欢她,心情不好时经常拿她当出气筒。李崇善对母亲也没有好感,成年后到国外读书,再也没回来。
三女儿李崇美与苏青很亲密,一直跟在母亲身边。苏青唯一的儿子李崇元十几岁就被迫离开母亲,在外地当工人接受“再教育”,“文革”晚期才回到上海摆地摊。
苏青一天天衰老,身边只有次女崇美和小外孙,祖孙三人挤在一间10多平方米的房子里相依为命。
每当女儿去上工,小外孙上学,就只有她一个人在家,扶着支离的病体,侍弄几盆花草,消磨残年。这时她几乎和外界隔绝,平日里来看望她的,只有当年《女声》半月刊(1932年,沪江大学校长刘湛恩夫人王立明所办)的主编王伊蔚老人。
苏青也常写信给她,语句落寞:“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时期也不远了。”“成天卧床,什么也吃不下,改请中医,出诊上门,每次收费一元,不能报销……我家的芙蓉、菊花也都有了花蕾,快要开了。这些花是我生命末期的伴侣。我并不悲观,只是安心等待上帝的召唤。我病很苦,只求早死,死了什么人也不通知。”
也许上苍可怜这个乱世才女,苏青步履维艰地挺到了上世纪80年代。1981年,病中的苏青最大的心愿只是想找一本已被列入“禁书”的《结婚十每》,有个忠实的读者出高价复印了一册送给她。
1982年12月7日,身患糖尿病、肺结核等多种病症的苏青,病情突然恶化,大口吐血,带着深深的遗憾走完了自己的69个春秋。
她曾在《归宿》中说:
三十年后,青山常在,绿水常流,而我却魂归黄土……总有我的葬身之地吧。我将在墓碑上大书“文人苏青之墓”,因为我的文章虽不好,但我确是写它的,已经写了不少,而且还在继续写下去,预备把它当做终身职业,怎么不可以标明一下自己的身份呢?
也许将来有人见了它说:哦,这就是苏青的坟吗?也许有人会说:苏青是谁呢?——是文人,她有什么作品?待我去找找看。虽然那时我已享用不到版税了,但我还是乐于有人买书的……什么地方是我的归宿?我真正的灵魂永远依傍着善良与爱。
苏青身后萧条,火化时,仅有几个子女与亲人在场。三年后,她的次女崇美和小外孙去美国,带走了她的骨灰盒。
张爱玲的作品被后世研究者从故纸堆翻出来的时候,人们才蓦然发现,当年的上海滩,还有一个才女名嫒,叫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