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多慈犹豫了半天,小声说,“安庆有个画家,叫阎松父,跟他学过一阵子。”想了想,又补充道,“北平画家萧谦中到我们家时,也给他看过。”
徐悲鸿皱了皱眉,“西画和国画路子不一样。以后再说吧,也许能学得出来。”又说,“听说你是报考中国文学系没有录取,才改主意来我们艺术专修科旁听的?”
孙多慈点了点头。
“这不好,”徐悲鸿似乎有些恼怒,“这把我们艺术专修科放到什么位置上了,是其他系的残羹剩饭?”
孙多慈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不敢反驳。
徐悲鸿见状笑了起来,“到底是孩子,一句玩笑话就当真了。放心,没有事的,我要是真生气,还会答应你吗?”又向宗白华嚷道,“你看你这个小老乡,多大出息,进来这么长时闻了,连正眼都不敢看我!”孙多慈确实不敢抬眼和徐悲鸿直视。她觉得她现在面对的,不仅是著名画家,是大学教授,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复杂身份。她有些茫然,有些慌乱。
·缘分刹那间·
徐悲鸿生于中国江苏宜兴屺亭桥,是中国现代美术事业的奠基者,杰出的画家和美术教育家。自幼随父亲徐达章学习诗文书画。1912年17岁时便在宜兴女子初级师范等学校任图画教员。1916年人上海复旦大学法文系半工半读,并自修素描。先后留学日、法,游历西欧诸国,观摹研究西方美术。1927年回国,先后任上海南国艺术学院美术系主任、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北京大学艺术学院院长。后在法国、比利时、意大利、英国、德国、苏联举办中国美术展览和个人画展,于1953年去世。经过收集整理,接下来的半个世纪中,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有两个写了回忆录:蒋碧微写于20世纪60年代的《蒋碧微回忆录》,廖静文写于20世纪80年代的《徐悲鸿的一生——我的回忆》。只有“女学生”孙多慈没有片言,一直到1975年郁郁辞世,也未曾解释半个字。
所以蒋碧微和廖静文的形象都因为自己的文章而栩栩如生——蒋是被伤害和被遗弃者,廖是爱情的坚定和承受者,而孙多慈形象神秘模糊。蒋、廖二人的回忆录对于孙多慈的描述都是似是而非。
比如,蒋碧微书中称她为“孙韵君”,却从来都是满怀怨念,甚至将家庭变故的责任算到孙多慈头上;廖静文没见过孙多慈,所以对孙的描写都是淡淡几笔,更是为了突出心目中徐悲鸿先生爱才惜才的艺术大师形象,她甚至故意“淡化”了孙多慈——“并没有绝色的姿容,也不爱与人交往,沉默寡言,是个很普通的身材纤细的姑娘”。
包括徐悲鸿长女徐静斐回忆父亲的生平,对孙多慈言语也极少。她对自己母亲蒋碧微的跋扈不满,对继母廖静文敬重,唯独对孙多慈闭口不谈。这都是孙多慈彻底伤了大师的心的缘故。
1930年,35岁的徐悲鸿继任国立中央大学艺术专修科美术教授。
4月,徐悲鸿发表《悲鸿自述》,详述了他的个人经历,自称未来的人生路不再有大的变化,然而天意弄人,并不能为他所左右。这一年少女孙多慈闯入了他的世界,并改变一切。
最开始认识孙多慈,徐悲鸿没有把孙多慈放在眼中。两人的身份决定了他们的生活就像两条平行的直线,并行向前,却又没有任何的交集。
在艺术专修科旁听生,只有两类,一种落榜,另一种是转科,而无论哪一种绘画基础都不好。所以艺术专修科对旁听生不是特别侧重。
根据研究徐悲鸿的学者收集的史料,徐悲鸿和孙多慈之间的第一次碰撞,大约是孙多慈旁听后的一个多月。
那时徐悲鸿应栖霞乡村师范学校校长黄质夫邀请,带领艺术专修科学生参观师范学校,并在那里作演讲。孙多慈也在。由于在城郊,路上崎岖不平,穿着高跟鞋的孙多慈落单,徐悲鸿注意到这个落单的女生,站住特意等她赶了上来。
“看来你的生活经验不足,走这样的远路,就应该穿平底鞋。怎么样,脚有些痛吧?”
孙多慈抬眼淡淡一笑,脸上泛起一团红晕。“没有,也还好。”想想,又补了一句,“谢谢徐先生。”
徐悲鸿本来是一句轻松的玩笑话,但与孙多慈对视的那一刻,没来由的一阵心动。这都来自于这个清纯少女一双让人无尽爱怜的忧郁双眼。忧郁不是造作,也不带矫揉,像明净的窗口,可以清澈地看见她的内心世界。
也正是这一天,孙多慈终于第一次走进了徐悲鸿的视线,两人之间的碰撞虽然还没有燃起任何的火花,却为二人后来的相识相知打下了伏笔。
从栖霞乡村师范学校回来之后,徐悲鸿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到孙多慈身上。
从前孙多慈的绘画技艺确实是基础很差,但两个月的学习,水平突飞猛进,排名在班上上升到中游偏上。徐悲鸿暗暗吃惊,没想到这个女孩的悟性之高和其巨大的发展潜力。
之后徐悲鸿对孙多慈印象加深,也越来越关注。
而作为学生的孙多慈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她依旧慢条斯理的过着自己的大学生活。偶尔碰到徐悲鸿,也是远远低身,恭敬的喊“徐先生”。
到了这个时期,徐悲鸿产生了一种并不至于爱情的冲动,这种冲动有从后世学者笔下流露出来,还是一件十分有趣的小事件。
熟悉后的日子里,她和徐悲鸿说话的时候,虽然胆子大了,话语多了,有时还淘气地开个玩笑,但语气仍有畏缩。徐悲鸿看她弯弯笑的单凤眼,总有一股按捺不住的冲动。
有一天,他用手把孙多慈的头像锁住,这才知道,这是创作激情的爆发。
“孙多慈同学,能不能抽点时间到我的画室来,做做老师的模特?”
“我?”孙多慈把手压在胸口,一脸惊讶。
“是的,你,孙多慈同学。老师想以你做模特,创作一些作品。”
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请求,孙多慈不知是兴奋还是惊讶,她不知如何作答。
“怎么,你不愿意?”
“不,不,能为先生服务,求之不得呢!”
“那为什么不爽快答应?”
“可,可……”也说不出什么理由,只是女孩子固有的羞涩吧。
“吞吞吐吐干什么?或同意,或拒绝,简简单单的事。如果有什么不妥,说出来不就行了!”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田横五百士》画面,就淡淡一笑,“我,我是怕一个女孩子,到先生笔下,会变成威猛阳刚的硬汉子。”
徐悲鸿哈哈笑出声来,“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孙多慈就说了年初在中央美术会画展上观赏《田横五百士》和《篌我后》的感想。“画上的人物,不管是男是女,个个都……”
徐悲鸿点点头,非常严肃地说,“绘画创作最重要的,就是表现主题,绘画作品中的人、物、风景,都应该围绕主题做文章,只有这样,创作出来的作品,才具有感染力和号召力。”又笑笑,“你放心,在我眼中,你是文文静静的女学生,我想表现的,只是你柔情似水的一面,不会有其他。”
·你侬我侬·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孙多慈也是天天跑徐悲鸿画室。徐悲鸿的画室在大学东北角,画室分里外两大间,其中外间开了大玻璃天窗,这是徐悲鸿作画的地方,里面一间略小一些,是他的藏书室。
徐悲鸿心细如发,孙多慈去的时候,他的画室总有水果。偶尔要孙多慈作为模特的时候,她也很随意,想动就动,想走就走,有时候嘴渴了,就嚷着要歇会喝水。徐悲鸿总是笑笑,也不阻拦,只有完全进入状态的时候,才绷着脸吼上一两声。或许,二人之间的情愫,便是在这之间一点一滴凝聚起来。徐悲鸿曾为孙多慈画过一幅素描,还专门题字,“慈学画三月,智慧绝伦,敏妙之才,吾所罕见。愿毕生勇猛精进,发扬真艺,实凭式之。噫嘻!其或免中道易辙与施然自废之无济耶。”落款是“庚午初冬,悲鸿”。
而1930年12月初的一个周末,徐悲鸿发出邀请,要孙多慈陪他去附近的台城写生,孙多慈答应了。
初冬的日子,微风。在山下时,天花花的还有些太阳,但过北极阁,沿鸡鸣寺南的山麓爬上去,便依稀有雨丝飘了下来。虽不大,却略略生出些寒意。
徐悲鸿与孙多慈并肩而行,一地落叶在脚下“沙沙”作响,走到窄处,徐悲鸿便上前一步,把拦在路中的树枝挡开,。等孙多慈钻过来,然后再快步跟上。两人气喘吁吁立在台城之顶时,眼前的天地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东望,远处的钟山群峦绵延。北眺,茫茫玄武湖水天一色。
徐悲鸿带有颓废之情的感叹,不知为什么,突然让孙多慈想到了父亲孙传瑗。她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顺两腮“扑簌簌”流下来。
孙多慈坦然了家庭变故。徐悲鸿“哦”了一声,他这才明白,在孙多慈的眼中,为什么始终有那种黯然神伤的忧郁。再仔细看孙多慈,他觉得她的家境,她的身世,她的命运,都值得深深同情。
他转过身,用两手把孙多慈环抱在自己怀中,“现在我知道你没能考上中央大学文学院的理由了。家有变故,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安心准备考试?”又用手轻轻勾了一下她的鼻子,“这样也好,你要是被中国文学系录取了,中国画坛岂不是少了一位女画家!”见孙多慈破涕为笑,徐悲鸿带着一份怜爱,在她的额上轻轻吻了一下,“好了,你记住,从现在开始,无论你到哪里,天涯海角,始终有一个人在关心着你!这个人就是我,徐悲鸿!”
孙多慈心“扑腾”跳了一下,她红着脸,闭上眼,把头轻轻靠在徐悲鸿的肩上。那一刻,她感觉她又回到童年时光,在父亲的怀抱里,无忧无虑地享受着亲情。
多少年后,中国文化大学美术系主任孙多慈,在她的画室,独自忆起年轻时的情事,就在想,她与徐悲鸿之间那一湖清澄之水,究竟是从哪一个决口,哪一个时段开始宣泄而下的?
在徐悲鸿方面,这个转折点十分明显,他对孙多慈的爱意,就是在台城,在孙多慈额上那轻轻一吻开始,一发而不可收拾。
徐悲鸿为激励孙多慈专心学画,专门为她画了两幅画:一幅是孙多慈的画像,一幅是徐悲鸿与孙多慈共同站在一座高岗上。寓意学海无尽,要不断登攀,题名《台城夜月》。从台城之约开始,徐悲鸿对孙多慈的爱意便一发而不可收,前前后后,持续有十年之久。
大师的婚姻之路
那时的徐悲鸿事业上如日中天,已经历了两段婚姻。
1911年,徐悲鸿刚满16周岁,在江苏宜兴屺桥镇和当地一位农村姑娘牵着手走进洞房。次年,17岁的徐悲鸿做了父亲,儿子“劫生”之名,暗含“遭劫而生”之意,表示对包办婚姻的不满。后改“吉生”,一字之差,意思完全反了过来。1917年3月,他的第一位夫人在老家病逝。次年,儿子吉生也因患天花而夭折。1916年,在上海同乡前辈蒋梅笙家,他结识蒋家二小姐蒋棠珍。1917年春,徐悲鸿与蒋棠珍私定终生,并把她的名字改为“碧微”。5月,徐悲鸿和蒋碧微登上日本博爱丸轮船,由上海私奔至日本。这件事在徐悲鸿成为名家之后,在那个时代被益为争取爱情自由的美谈。1927年12月26日,他们的大儿子阳阳在上海出世,1929年11月20日,小女儿丽丽生于南京。
与蒋碧微相识到孩子出世,夫妻两人经过了十五个年头,火一样的激情被磨灭,甜蜜的感情被冲淡。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孙多慈带着自己的纯真稚嫩的微笑,闯进了徐悲鸿的生活。
说不上是谁对谁错。简简单单,就是一种天意。
大部分的故事都发生在徐悲鸿的专用画室里。
孙多慈看书入神的时候,徐悲鸿反歇笔,偷偷的仔细打量对面的这位小女生;这个时候,徐悲鸿一门心思在思考用什么样的词汇形容面前这个让自己心动的女生,冰清玉洁?内秀如玉?柔情似水?
同时徐悲鸿也会反思自己,有时候想到自己的年龄,自己都忍不住苦笑。都已经是快到不惑之年的人了,哪里来的年轻人那种冲动。至于表白,他仔细地想过,幻想过在什么样的场景里去说那些话,会不会惊吓到心中的精灵,又或者孙多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万一破坏了自己在孙多慈心中的想象,自己又该怎么办?这些问题总是让他煎熬,犹豫,始终没有说出口。但是,爱情这种东西没有任何道理可言,逃避永远不是解决的办法,总有需要面对的一天。
徐悲鸿大师也想过自己的家庭,想过自己的孩子,也想过因为知道自己和孙多慈走得比较近,妻子蒋碧微一脸怨气的影子。爱是要付出代价的,对于他这样的名人,对于他这样当年就充满传奇婚恋的名人,当真有必要再来一次改变?
徐悲鸿给挚友舒新城的信中曾经有这么一段话。
“新城兄,我必须向你坦白,对于我,这个爱,如闪电如雷鸣,已经降临到我身上了。我对孙多慈,已经明显有恋爱的倾向,现在唯一着急的,就是不知道孙多慈对我有没有‘爱’的态度。但愿她不是把我当老师,也不是把我当兄长啊!”这个时候的徐悲鸿肯定是心乱如麻,仿佛打翻了五味瓶,说不上来是酸是甜是苦还是辣。从自己孩子眼睛里的懵懂,还有妻子的面容,他确实需要快刀斩乱麻,彻底了结隐藏在内心对孙多慈并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地步的炙热情感,但是……徐悲鸿的本心又不停地告诉他,不要违背自己本心的意愿,他无法回避孙多慈那双忧郁而质朴的眼睛。
两者相比,一个是普通中年男子的平淡感情生活;而另外一个,是浪漫、温情理想的伴侣。如何取舍,他真的难作决定。有些爱情,来的时候,悄无声息。甚至,当事人也浑然不觉。还是在外人的提醒下,才蓦然发觉,以至于受到惊吓。
徐悲鸿与孙多慈就是这样,他们相互吸引,越走越近。
张建初先生在《孙多慈与徐悲鸿爱情画传》里说,徐悲鸿为孙多慈画的肖像素描居然用时一周,一个美术教授画一张普通的素描需要一个星期吗?不知道这个时间他从哪里认定的,如果真是这样,在那个时候,爱情就已经滋生了。这其实是有旁证的。1930年11月底,徐悲鸿的好友舒新城来拜访他,回旅馆给女朋友刘济群写了一封信,“昨天徐悲鸿约我去其家闲谈,适见其正在为某女画像,看其行动,似正在走入恋爱之途”。好朋友的直觉很准确。
徐悲鸿在向好友舒新城披露内心的隐情的信件中更用了很大的篇幅描述自己对孙多慈的感情。信中开笔直抒心中难以言说的隐情:“新城吾兄惠鉴,明日太太入都矣。小诗一章写奉,请勿示人,或示人而不言所以最要。”信中的太太,是指他的妻子蒋碧微,人都指国民党首都南京。太太人都,何必大惊小怪?在徐氏隔年致中华书局的另一友人吴廉铭的信中有如下一句话,似乎可以理解为:“太太今日下午后来,天下从此多事。”大惊小怪的起因是“天下从此多事”。所以他要赶在多事的太太回都前,将小诗一章写奉老友。
懂得男女之事的明眼人看了就知道这首诗属于兄弟之间对极度暖昧之事的诉苦。用今天的话来说,是铁哥们儿即使到死也是烂在肚子里的话儿。可是徐悲鸿不准备说给人听,却又拿出来向朋友表明自己内心的苦闷,可见其内心所受的煎熬有多深,甚至可以拿出来对兄弟说。
那究竟是什么诗这么神秘,诗曰:
燕子矶头叹水逝,秦淮艳迹已消沉。荒寒剩有台城路,水月双清万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