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回城路上,玉寒心下一阵惶然:那人……果然是深不可测么……
龙眠殿内有个人倒不若她这般心思游移,“四少在无相寺见着了景荣侯?”齐凤臾摸着掌中的碧玉扳指,神情若有所思。
傅阅谨看着这样的睿帝,心头总有些不妙之感,可又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便只有硬着头皮答应着,“正是!景荣侯在寺内抚琴,四少恰好遇上,属下这才知道他二人似乎也是有些私交的。”
景荣侯府看似门庭冷落,内里却是极其讲究,其间摆布皆依五行而设,若是误入其中必将惨遭生擒。故而,傅阅谨自受命看紧景荣侯之日起,便为如何将其锁在暗卫队的视线之内而伤神。久而久之却发现:此人每隔些时日便会去无相寺参禅礼佛,便在寺内安插了人手。
说来也奇怪,那荒淫无度的景荣侯闲来无事之际除却斗鸡走狗、流连秦楼楚馆,竟然常常去无相寺静坐,偶尔也会调琴,即兴便奏上一首。暗卫队的人马在那寺中盯了已近三年时日,却楞是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不见有他人冒昧前来,也不见景荣侯刻意邀人前往,不想今日却碰巧遇见上山的四少。
“私交?”齐凤臾眼眸依旧低垂,嗓音不高不低,却偏生教傅阅谨生出几分胆寒来。其实,他心里想的并不是什么家国天下,更不是怀疑玉寒与景荣侯暗中勾结,只是傅阅谨口中的“私交”让他有些不悦。
近日他们是越发地常见了,眼下还看不出是不是齐博臾有意为之,可想到那妖孽一般轻佻的男子总是与玉寒相谈甚欢,他的心里就止不住地别扭。且不说玉寒是个女子,想想那人素来的荒唐行径,就算真的是四少,他若是喜欢了,恐怕也不会管什么伦理纲常。
“可曾听得他们说了些什么?”正月的傍晚时候,天色已然是早早的黑了,龙眠殿内依旧是没有点灯,可傅阅谨听得主子的问话,却觉得眼前一道寒光闪过,冷冷的,如淬过毒的刀,那抹幽幽的蓝转瞬即逝,教人辨不分明。
“似乎是说的神秀和慧能的偈诗。”谨慎开口,只盼着眼前的主子莫要为难自己。
“来蟾都的那几个契丹人呢?”傅阅谨本以为眼前的主子该要继续追究无相寺那二人的谈笑,不想睿帝话锋猛然一转,又将心神转到了朝政上。
“似乎不是在打战马的主意,近几日也不见他们与景荣侯有所接洽,但……”傅阅谨突然止住了话头。
“说下去。”齐凤臾并未抬头,目光仍胶在手中的碧玉扳指上,嗓音也是愈加的低沉了。
“谢尚书……今日……去了良辰苑……”战战兢兢地说完这句话,傅阅谨此刻恨不能化身为无形,好免去瞧见睿帝的雷霆之怒。
“哦?”齐凤臾神色如常,倒是连波纹也未兴起半分,更惶若滔天巨浪?
傅阅谨狐疑之际,耳侧又传来睿帝的问话:“可曾与锦煜说话?”
“不曾,只打了个照面。”本等着主子继续问话,不料睿帝沉吟不已,良久,于昏暗中摆了摆手,傅阅谨知晓其中的意思,躬身退下,可才行到门口,齐凤臾扬手,“慢着,把这个交给洛慈,让她呈给四少。”
隐隐约约傅阅谨似是看了好些时候才辨出:那正是睿帝手中一直把玩的碧玉扳指,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枚物件,睿帝深沉的嗓音又传了过来,“别多说什么,四少自然知晓,退下吧。”
傅阅谨依言离去,摸着手中的东西,觉得其中纹理精致,就着残月余辉看去,竟被吓了一跳:小小的扳指,方寸之地都不算,内里雕镂的竟是“九龙攀云”!而给他这扳指的人此刻端坐在九龙金椅上,摸着食指,心头若有所失,那空荡荡的感觉恰如这空荡荡的大殿,深不见天日。
齐凤臾想着那日玉寒抱着翡翠琵琶来这里,怒气冲冲地告诉自己那双手只会挽弓射箭,不会弹拨琵琶。他握过那人的手,拇指与自己的食指一般粗细,如此纤细的指节,极难料想她是擅长骑射的,他便寻了一块上好的碧玉,想了许久才定下镂成扳指,并在其中雕上:九龙攀云。
原是觉得那人是个女子,日后也该是会成为自己的皇后,刻上“凤穿牡丹”再合适不过。可凤鸣轩内那人信誓旦旦对着自己问出的不过是一句:“以玉寒之才难道担不起陛下的良臣谋士吗?”那时她灼灼的眼光教他想起炎夏烈烈的骄阳。
是啊,她哪里会稀罕这椋宫里区区中宫后位,而那枚凤印她又岂会放在眼里?不若赐她一个“信”字,那比什么都教她欢喜。他费尽心思只为博她一点欢喜,然……那人又看不看得到呢?那般玲珑的人儿,为什么就是看不清他对她的心意?
“玉暖真的就那么重要吗?不过是一双翡翠目而已,外族之人大多瞳色异常,不也活得好好的?为何一定要藏在那凤鸣轩中,让世人都不得相见?”他虽明了那人是真心为自己出谋划策,可心头有片疑云总是难以消散。
而这片疑云随着日日消散的光阴,愈加的浓厚:他猜不透,那凤鸣轩中的男儿究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除去玉家老爷子和玉寒,竟无人知晓那人的存在。一片漆黑的龙眠殿内,齐凤臾半眯着眼眸,食指抚着鼻尖,困惑非常。
许久,今夜的残月都已近西沉,那素来大得有些怕人的殿内愈加的黑,齐凤臾换了个姿势,从九龙玉案上堆砌的奏折底下寻出一方玉版纸,摩挲着,“来人,掌灯!”
“吱呀”一声,朱漆大门开出一条细细的缝,梁公公小步快速来到睿帝跟前,用火折子将案前的宫灯点着,见主子没有其他吩咐也不敢多留,悄无声息地退下,将那方才开出的一条细缝重新合上。
琉璃纱灯,折子已经批完了,故而只点了一盏,一来:齐凤臾不喜夜间灯火通明,二来:上行下效,靛朝尚俭,为帝王者当身体力行。
就着那昏黄的灯光,那纸上的字迹映入他如墨的双瞳:“今终须信,恨看人世间,无情最是帝王家。”春锦阁里,那人提笔写就的句子,真真是一语中的、一针见血!
他几乎是含着几分恨意看着这张写有魏碑字体的纸,脑中盘旋着那人与齐博臾言笑晏晏的样子,手中便暗暗使上了劲,攥得那手指捏住的一角起了皱,“不肯做朕的皇后,却喜欢与那景荣侯不清不楚,玉寒,你真是本事不小啊!”
待他回过神,看向手中薄如蝉翼的纸张,这才惊觉自己正在生一场无谓的怒气,松了手,抚平那边角处的皱褶,重新将它压在九龙玉案的最底下,生怕再有折损。
次日天明,睿帝早早退了朝,没有回龙眠殿,反而朝司天台去了。
“陛下驾到!”梁公公的嗓音越发的尖细了,飘在这素来寂静的司天台里,几番回转竟有些诡异。睿帝身着朝服,通身的庄重,迈进那摆满了年历、仪表、图谱的屋内,环顾四周却不见半个人影。
英挺的眉头紧紧地皱起:司空大人呢?此刻他应是在司天台编纂《靛时历》。
“陛下。”转过身来,看见的却是司空大人的爱徒:卫布耶。白衣公子,清俊异常,眉目间朗朗自在,就算是亲见天子也一样从容不迫。齐凤臾看着眼前这男子,心道:“将来这司天台交到他手里该是十分合适,不比在司空大人那儿差。”
“司空大人呢?”随意问道,然,不怒自威。
“回禀陛下,家师去了惠紫山。”他不是朝臣,只是司空大人的弟子,虽为卫家长子,但也只能行布衣之礼。
“惠紫山?”齐凤臾脑中隐约记起玉寒曾与他说过曾在惠紫山一遇景荣侯,想了想,道:“那朕改日再来。”
众人尚未回过神来,睿帝已经出了司天台,看着一行人浩浩荡荡退出这本该冷清的地方,卫布耶脑中闪出一个人谈笑的神情:“这就是你一心要助的帝王吗?杀伐之气太重,恐不是天下之福啊……”
睿帝行事恭谨异常,对待老臣更是谦恭礼让,可看向那人的眼眸:深不见底的黑,剑眉凌厉,玄金龙袍加身,隐隐透出几分狠绝的味道。卫布耶心头盘旋着睿帝的模样,曾经的一分心寒,二分心忧,三分心疼,四分心酸愈加的明显,明显到如三千尺寒潭水,渗入肌理,凉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