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龙眠殿时已近晌午,齐凤臾半分也未曾歇息,未时,蟾都城郊,景荣侯府内有稀客到来,正是内廷大总管梁琦,一道圣旨,交到该交到的人手里,梁公公半句话也未曾多说,径直离去。
拿着一卷明黄色卷轴,齐博臾薄唇浅勾,幽幽地绽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青年细长的眉目妖娆多情,就着绯色的长衫,愈加的媚色夺人,“八年了,总算等到这一纸皇命,不然……我齐博臾还真是永世不得再入椋宫了……”
抚上腰间悬挂的玉佩,入手冰凉,蛟龙戏水的纹饰,细细密密如一人细细密密的心思,“四少啊四少,本侯是不是该多谢你呢?”
浮华奢侈的马车驶入皇城,久别椋宫的侯爷锦衣加身,却怎么也掩不住眉目间的青白之色,脚步虚浮地被宫人领进御锦园中,入园的一瞬便瞧见尽头的八角亭内睿帝正襟危坐,不动如山。
“罪臣齐博臾叩见陛下。”恭敬非常的一个跪礼,郑重到教他自己都有些心惊:做戏作得未免太真。
未曾听到预料中的“平身”,双臂被抬起,睿帝含笑相对:“皇兄这是做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何故行此大礼?”
睿帝英挺的容色映入眼帘,大有春风拂面之感,然,他很清楚:没有那么简单。
不过,戏开场了,总是要唱下去的,敛了敛神,齐博臾亦是恭敬答道:“微臣深知自己罪行深重,陛下大仁,竟允罪臣在有生之年重入椋宫,感激之情实在无以言表。”
他此刻的面容青白虚弱,似是气血不足,加之那一脸感激涕零的模样,真是要多窝囊有多窝囊,可齐凤臾看着他,竟突然笑出声来,“皇兄,在朕面前你还用得着这么装吗?”不以为意的姿态,好似无意戳破这表象,不过……齐博臾知道:这戏……唱不下去了!
收敛了那特意摆出的示弱神情,锦衣加身的齐博臾摇身一变顿成风流公子,秋波流转,顾盼生情。齐凤臾看着自己的皇兄,不动声色,依旧含笑不语,然……那漆黑的眼眸重又淬成一把寒光凛冽的刀,直欲逼得齐博臾节节败退。
“今日召皇兄入宫并无他事,只闲来无趣,念及昔日皇兄极擅手谈,便想着要与皇兄切磋切磋。”从容落座,齐凤臾面含亲近之意,眸色却依旧森冷。
若是换作旁人,也未必看得出睿帝的心思,可齐博臾不是旁人。古语有言:“尧造围棋,以教丹朱。”又或者有传言曰:“舜以子商均愚,故作围棋以教之。”手谈,谈的是趣,谈的是智,谈的更是帝王之术!
“皇兄,请。”齐凤臾以手作邀,二人之间一派兄友弟恭之景,可在座的心下也都了然:这是一个死局,不是你死我活,便是两败俱伤。
凝神相看,三尺之地,落子无声,春寒尚料峭,风过却无痕。
黑白二子,交替入局,错落参差,化身为龙,两相争斗,盘横交映。
有语云:“局方而静,棋圆而动,以法天地,自立此戏,世无解者。”三百六十一道,仿周天之度数,如三百六十一星宿,交织成一张无形之网。擅执子者,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于险象环生中杀出一条血路,幻化出无穷玄机,教对面人措手不及。
这一局,黑子隐隐现现,闪闪烁烁,棋路晦暗,走向甚是不明,白子磊磊落落,坦坦荡荡,却是时松时紧,所为也甚是混沌不清。
这方寸之地此刻真就化为战场,两军交接,士卒聚集,敌退我进,敌来我往,杀伐决断皆无声,反而胜过狼烟滚滚。
棋逢对手,一如将遇良才,然,谁是将,谁是才,尚未有定论。
良久,最后一枚黑子落下,齐凤臾手执唯一的白子,久久不肯下落,暗叹一口气,他将那最后一枚子纳入掌中,“朕舍不得……”黑龙已现真身,若是将这枚子放在那龙口,便犹如扼敌咽喉,可教它气绝而亡,必胜无疑,可……他不愿意。
“多谢陛下手下留情。”齐博臾轻浅的眸色黯淡无光,“微臣甘拜下风。”
“罢了,棋乃怡情之物,非要争个胜负是朕的不对,皇兄过谦了。”他手中握着那枚白子,羊脂玉打磨而成的物件,圆润非常,入手冰凉,“不过……若是下次,朕必不会退让半步!”
齐博臾没有应答,他无话可说,他以为他算尽天机,却未曾料想:这椋宫深处有个人算得跟他一样准,一样狠,甚至一样绝!
他看向那棋盘,再也忍受不住:“陛下既已明了,何不干脆将微臣一网打尽,如此消磨,有何深意?”
“输也要教人输个明白,断必要将其连根拔起,如此才能以绝后患……”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他漆黑如墨的双瞳就着园中的春光,灭了世间繁华。齐博臾一瞬间以为他说的不是棋局,而是政局。
“这一枚是朕的爱子,朕舍不得送它入险境,却舍得这一局没有输赢的棋局。”他两指夹住那枚先前纳入掌中的白子,羊脂白玉,日照生烟,灿然夺目。
电光石火!齐博臾脑中瞬间闪过一人:舍利子赤红如血,却是一样的流光耀眼。“别打不该打的主意,朕允你一场战局,你,放那人一份自在!”
听得此言,齐博臾突然吃吃笑出声来,凤眸微眯,斜斜上挑,眼角媚色流转,妖气浑然天成,“凤臾怎知这是博臾有意为之?”那微翘的唇角携着几许轻佻放荡,金石之声也平添几分柔腻入骨。
齐凤臾微微抬眸,子夜般的星眸光华闪烁,依旧是冷,只是不再如淬毒的刀,却如天山飞来的雪,风雨初歇,驻足处,似是有佳人移步而来,“你既算得到北辽输赢,又怎算不到四少深浅?遮遮掩掩,故弄玄虚,这么多年了,伎俩也该换一换了!”
“那小子真是你手下的?是个可人儿,稍加雕琢必成大器。”朱唇微启,字字清晰,绝好琴音也敌不过言语间的抑扬顿挫,只……不若珠玑,“也不怕你知道,我手上握着的可不止工部的凌风公子,至于……四少,不若让他自己选,那般可人儿,我也喜欢得紧。”
黑眸微眯,齐凤臾出口的却是:“由不得他。”
调笑之语紧随而至,“久闻凤臾爱才如命,慧眼识珠,那般通透的少年,搁在我这里我也是舍不得的,好好养着,将来成就千秋良臣、万代名相也尚未可知。”他顿了顿,凤尾般的眼角重又抬起,眸中有些惋惜之色,“可天下江山,错一子满盘皆输,你护得了一时,怕是护不了一世。”
“有劳皇兄费心,齐家的天下容不得你任性胡来!”剑眉微挑,却也凌厉非常。
“哦?”这一字,满含戏谑。
“卖国于契丹,犹如饮鸩止渴,皇兄莫要自掘坟墓。”齐凤臾看向那人颜面,出口便是警告之语。
“我能卖,自然也能不卖,你以为我齐博臾只会行暗中勾结之事?”斜瞥的眉目梢头挂着一丝不屑,那媚色也越加的浓,浓到似化不开的墨。
“官盐令已出,哲婕妤的娘家有靛朝第一盐商,在此事上自然是义不容辞,两广的巡盐使已经派下去了,朕倒要看看:你拿什么给邳州的三十万大军做粮饷?”重新抬起右手,那枚白子依然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趁早收手,不然……休怪朕无情!”
齐博臾倒是半点也不见慌乱,抽出白绸折扇,哗地打开,扇出几缕凉风,闲闲道:“此事还不劳凤臾费心,你不如担心担心琼林宴上有几人是天子门生。”
他目光遥遥看向琼泰殿,“真想尝尝坐在那里头的滋味,凤臾的手下留情别是不能力敌的借口。”
“哼!”齐凤臾冷哼一声,“方才那一局不知是谁险些命丧黄泉。”他忍了许多年,忍着不杀这人,不光是要等到时机成熟,更是要等到这人再也按捺不住,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他齐凤臾要做的就是一击必中。
“你说,若是那小子知道你一直瞒着他,你觉得他有几分心思会倒戈?”撩起锦衣前襟,他懒懒落座,懒懒开口,金石之声化为春水,荡悠悠且直指人心。
齐凤臾眉头一跳,惊住了,不仅如此,若是被眼前这人看出四少乃是女子,大事……不好!
“惜才是好事,可别惜在不该惜的地方,为兄棋艺勉强与你相对,可别的……那就难说了,呵呵……”他脖子后仰,弯曲成极其漂亮的弧度,齐凤臾很想直指其咽喉,将他扼死在这春花还未开放的御锦园,就算是做花肥也是不错的。
但,不可以,小不忍则乱大谋,杀了这一个,免不了还有第二个景荣侯,“皇兄以为四少若是知道你设局诓他,他还会助你一臂之力?不要忘了,朕只是瞒着,你,却是真的骗了他的惺惺相惜!”
齐博臾听得此言心下也是一紧,不过笑意仍然如故,站起身,作了一揖,道:“为一枚子搅了整个局,何必呢!府中尚有姬妾等着,总不好教佳人久候不是?为兄告辞了。”
齐凤臾一扬手,道:“正巧,南疆也有消息等着朕过目,皇兄走好。”
出了园子,一人朝南,一人朝北,真真是“南辕北辙”,只不过……两条道,哪条是对的,谁也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