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公子在瑞丰楼见到四少的时候已近酉时,早春天气,暮色已经降下,白色长衫的少年独坐楼上,临窗执一只夜光杯,就着新月,很是冷清。
他清瘦了许多,脸不似以前那般圆润,灵光闪动的杏眼因了轮廓的消瘦变得更加空灵,原本卷翘的长睫更是黑得如同鸦羽一般,卫布耶清楚地记得他从前被锦煜姑姑掐红了小脸的样子,那时的可人劲儿,瞧着就教人欢喜。
一直以来,卫布耶都将四少视为亲弟弟对待,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依他的。可是那个总在自己跟前笑得眉眼弯弯的少年从几时起变得这样冷清呢?回想这一年不到的光景,眉目可人的臭小子身量在长长,面容从幼稚变得清秀,一点点变冷,直到现在,看上去有些寒。
如往常一般随意落座,卫公子看向对面的四少,笑问:“不用准备会试吗?三日后可就开考了啊!”
少年没有将视线自窗外转过来,浅押一口薄酒,水润的双唇,配上柔和的侧面,雅致婉约一如大家闺秀,卫布耶有一种错觉,仿佛看到一个顽劣的臭小子瞬间变成了端庄沉稳的女子。
那口酒经过口唇,浸入喉肠,有点辣,有点麻,有点甜,还有一点香,四少抿嘴笑了笑,开玩笑道:“凭玉家四少,有准备的必要吗?”
从前这人总是装呆,喜欢扮出几分可怜相讨别人怜惜,卫公子知道他玩心大,也总是陪着嬉笑怒骂,如今似乎有些变了,自艳阳居一别,二人莫名地正经了起来,连玩笑都是这般恰到好处。突然就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笑的,卫布耶开口道:“陛下今日来了司天台。”
四少总算将头转过来,秀眉微蹙,却是淡淡问道:“司天台又出大事了?”
“没有。”卫布耶摇了摇头,“陛下好像是来找师父的,可师父去了惠紫山,他留了一句:改日再来就回宫了。”
四少沉吟不语。
“景荣侯今日也入宫了,听说下了盘棋就走了。”卫公子端起桌边的茶盏,喝了口茶,看向四少手中的夜光杯,眉头也是皱着。世人都知道:景荣侯被贬出京,未经传召不得入宫,睿帝此刻请他去下棋,恐怕不是兄弟叙旧那么简单。
四少知道他意有所指,放下酒杯,也泯了一口茶,沉声道:“陛下早就知道景荣侯怀有异心,北辽契丹蠢蠢欲动,任谁都看出苗头不正。”
“官盐令已经下发,莫不是与这也有牵连?”卫公子身在司天台,有些朝事还是有所耳闻的。
四少点了点头,“最先发到的是两广,巡盐使也已经派下去了。两淮地方暂时还不能轻举妄动,私盐囤积也要留有余地,不然商贾作乱,动摇国本。”他专心将其中干系娓娓道来,不急不缓,秀丽的蛾眉细细长长,本该是有些多情的样貌,此刻却很冷情,不动声色间便将局势说透。
卫布耶自幼钻研的是天干地支、五行八卦,可身为世家之子,怎么能不知道其中原委?只听着对面的人一一道来,那感觉反而生出几分惊心动魄。
四少没有管他,兀自说着,“军中传来的消息里有说邳州兵马的事,邳州太守与谢御庭乃是远房表亲,二人私交甚厚,两广地方上的兵力就集中在邳州的地盘上,两广私盐所得的那些个钱粮保不齐有大半都进了邳州太守的腰包。”
他顿了顿,好似坐得久了有些乏力,便倚在那窗沿边,将头靠在窗棱上,眼帘低垂,“陛下怎会拿国库的钱粮为景荣侯养三十万大军?自然要先断了他的进账,再来对付朝中这群狼子野心的东西!”最后那“狼子野心的东西”七个字,四少咬得极其用心,声音不大,却是狠绝到了极致。
卫公子看着斜斜靠在窗沿上的四少,不知怎的就觉得该给这人一张铺了白狐皮的贵妃榻,教他闲闲地靠着,别再操这份苦心。他是被那七个字的狠绝抓住了魂,这才回过神,不着痕迹地抬手、喝茶,“照你这么说,那景荣侯布置了如许年岁,也算是个极能忍的人,为天下之主也未必不行。”
他记得睿帝的样貌,总觉得那人成不了仁君,如今天下初定,正是百姓修养生息的时候,要一个杀伐决断皆有凌厉之气的君主不如要一个能屈能伸的风流帝王。不过,他忘记了,当朝睿帝忍那人三五年岁,为的不过是铲草除根,一样也是能屈能伸的。
四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没有反驳,却是说起了景荣侯此人:“布耶哥可知道那人喜欢参禅?”
“参禅?”卫布耶显然没有料到这一出。
“暖儿我去无相寺的时候听过他弹琴,一曲《十面埋伏》真真是平沙落雁、铿锵杀伐。这样的人心思难有善者,只怕他参禅不是为了修身,而是为了养性……他怕,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漏了嗜血好杀的本性!”四少此刻三指捏着夜光杯,就着月光看向杯中之物,神情满是探究。
“这人太过有灵,好似百变妖狐一般,若是诚心修道,不日便可修成正果、飞身成仙,不过……现在,好像已经没有机会了。”他啧啧叹息着,说笑一般,“如若不是敌手,暖儿倒是真心倾慕他,那般风流艳丽,又那般清静淡雅,这样的人世间也就这一个吧。”
经他这么一说,卫公子倒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清瘦的手重新端起茶盏,吹了吹浮叶,却是怎么也不想喝了,盖上盖子,再放到桌边,卫公子抬眼对上四少的,“小暖,想入仕你便入吧,但为兄劝你一句:莫要入得太深,不然深陷其中,想要抽身就来不及了。”
四少一愣,随即便笑了,那笑容灿灿然,如提前到来的三月艳阳天,“布耶哥这是说的什么话啊!暖儿也就是喜好玩耍,难得务一次正业!”
“那就好。”卫公子笑笑,看向窗外,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且回去好好歇息着吧,会试可别再像上回那么险了!”
“那是那是,”四少眯了眯眼睛,挑了挑眉毛,笑道:“布耶哥放心,此次定然不是那榜上末次,起码也得混出个倒数第二!哈哈。”
卫公子举起折扇,对着四少的脑袋又是一记狠敲,“你就那点志向!还不快走,再晚小心老爷子把你关在外头!”
“嘿嘿,”四少摸了摸头,贼兮兮道:“他关得住我吗!凭本少爷的轻功,出入椋宫那也是轻而易举,何况是本少爷自己的家!走了!”说完,四少取了披风便噔噔噔下了楼,朝城南走去。
“出入椋宫轻而易举,小暖,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啊……”叹完这一句,卫公子便也结账回府去了。
才进了凤鸣轩,洛慈便迎了上来,递给玉寒一枚扳指,道:“陛下遣人送过来的。”
玉寒将身上的披风交给洛慈,走到书案前才开口,说的竟不是扳指的事:“暖儿今天怎么样?有没有哭,有没有不舒服?”
洛慈回头看着她坐在椅子上双手按在太阳穴的样子,心头隐隐的有些酸,难受极了,挂好披风,端着点心茶水,洛慈走到她跟前,道:“你就别操心了,暖儿最近乖巧得很呢!”
“今日陪他出来走走了吗?老闷在屋子里也不好,他那般虚弱的身子就是在屋里窝出来的。”玉寒靠在椅背上,仰着脑袋,闭着眼睛说话,想是累到了极致。
“他今日一直睡着,窝在被子里,怎么去外头走走啊!”洛慈有时候看着玉寒就觉得好笑,她平日里吊儿郎当一副死不正经的样子,回了凤鸣轩就跟老妈子一般,絮絮叨叨问话问个没完没了。
“一直睡着?”天气虽然依旧冷,暖儿畏寒,这样的天气确实是喜欢多睡,可一直睡着也不好吧。
“可不是一直睡着?难得见他睡得这么好。”洛慈笑着递给玉寒一块云片糕,“眼睛都没睁开过。”
玉寒听着这话本来还有些高兴,可听到“眼睛都没睁开过”这几个字,心里“咯噔”一跳!搁下云片糕,撂下一句:“在楼下守着!”便飞身奔上了楼。
她几乎是扑到鸾凤和鸣床上的,可是尽管弄出这么大动静,床上素来浅眠的人儿依旧没有醒,那人脸朝着床内侧,身子弓着,三千青丝铺散在床头,映着月光,乌黑莹亮。
玉寒探了探他的鼻息,幸好,还在。下一瞬她按上他的脉,须臾,面色一片苍白!